第一部 她的影子 第三章 鮮血、呼吸與水

1

煤灰色的烏雲翻騰籠罩在拉塞因港口的天空,沒有漏出一絲繁星和月亮的光輝。金守在洛克身旁,耐心的隨從抬著擔架走下馬車,穿過紛紛揚揚的細雨,走向停著十幾艘船的碼頭。浮碼在風中吱嘎作響,輕輕搖擺。

附近有不少拉塞因城的警衛和各行各業的職員,他們似乎誰也不想和洛克這一行人扯上關係。耐心的隨從抬著洛克來到一片石台的邊緣,一艘船首掛著紅燈的隨船大艇正在等候。

隨從將擔架放在大艇中部的幾條槳手長凳上,然後拿起船槳。金坐在洛克腳邊,耐心獨自佔據船首。金在她身後看見黑色水面顫抖似的泛起波浪。他已經習慣了鹹水和海物的氣味,相比之下亞瑪瑟爾要清新得多,反而讓他覺得少了點什麼。

大艇的目的地是幾百碼之外港口北側的一艘雙桅橫帆船。船尾的燈球投下銀色光芒,照亮了尾部大窗之上的船名:觸天號。就金所看見的,他覺得這是一艘新船。大艇來到觸天號的背風一側,金看見幾名男女在船腰處立起了吊架。

「哎呀呀,」洛克虛弱地說,「太丟人了。耐心,你就不能讓我飄上去嗎?」

「我可以遷就你玩很多世俗把戲。」她扭頭看著洛克,毫無笑容地說,「但我想你寧可讓我為接下來的事情好好休息一下。」

吊架的挽具是個簡單的加固皮套,松垮垮地懸著幾條繩索。金用繩索把洛克捆在挽具上,然後朝上面揮揮手。洛克木偶似的從大艇上騰空而起,在雙桅船的船首上磕碰了一兩下,最後被幾雙手安全地接上船腰。

金自己爬上登船網,爬到甲板上的時候,船員正在解開洛克。金輕輕擠開耐心的手下,親自解開挽具,扶起洛克。船員放下挽具去接耐心,金趁機打量這艘觸天號。

他落實了在水上的第一印象。這是一艘新船,氣味芬芳,裝備整齊。但他發現甲板上沒幾個人:只有四個,都在操作吊架。另外,這艘船安靜得不尋常。風、水和木頭的聲音當然不會少,但聽不見人類的聲音,無論是腳步聲、咳嗽聲、說話聲還是船艙里的鼾聲。

挽具將耐心帶上甲板,她說,「謝謝」,輕快地走出皮套,拍拍洛克的肩膀。「輕鬆的部分結束了。咱們很快開始辦正事。」

隨從爬上船身,又打開摺疊小床,幫助金扶著洛克躺下。

「去開闊水域。」耐心說,「帶我們的客人去大船艙。」

「尊主,小船呢?」說話的是個灰鬍子矮壯男人,他披油布斗篷,沒有拉上兜帽,顯然很享受雨水淌下光頭的感覺。他的右眼窩有一團難看的疤痕,裡面是空蕩蕩的黑影。

「留下好了,」耐心說,「我支付的酬勞綽綽有餘。」

「雖說我沒有資格提醒尊主您,但正如我昨晚建議過的,夜晚——」

「是的,寒髓,」耐心說,「你沒有資格。」

「您最卑微的僕人聽從您吩咐,女士。」男人轉過身,清清喉嚨,吼道:「起錨!北東北,穩著點兒!」

「北東北,穩著點兒,知道了。」一個女人用厭倦的聲音答道,走出正在拆卸吊架的那伙人。

「難道不需要再帶幾個船員嗎?」金說。

「為什麼?」耐心說。

「呃,只是……風從北東北吹來,想朝那個方向走,得拚命搶風,但就我所見,船上只有七八個人,都還不夠在港口照看這艘船——」

「搶風,」名叫寒髓的男人大聲說,「多麼稀奇的主意!卡莫爾人,幫我們把你的朋友弄進船尾艙吧。」

金乖乖照做。觸天號的艉艙不如主甲板那麼光鮮,耐心的隨從抬著洛克搖搖晃晃地爬下一段樓梯。無論這艘船為何而造,肯定不方便殘疾人走動。

船艙與洛克和金在紅色信使號上的船艙差不多大,但遠沒有那麼凌亂:艙壁上沒掛武器,沒有丟得一地的海圖和衣物,也沒有軟墊和吊床。艙室中央擱著兩個衣物箱,架了幾塊木板充當桌子,柔和的黃色燈球提供照明。窗戶被百葉窗擋得嚴嚴實實。最重要的一點:這兒瀰漫著無人居住的強烈氣息,來自肉桂和雪松油之類防蛀的東西。

金扶著洛克躺在桌面上,寒髓不知從哪兒翻出一條灰色的羊毛薄毯遞給他。金擦掉洛克臉上的雨水,然後把毯子蓋在他身上。

「好多了,」洛克輕聲說,「稍微、略微、些微地好多了。還有……什麼鬼——」

一個小黑影從船艙一角的暗處鑽了出來,走過來跳上洛克的胸口。

「諸神啊,金,我出現幻覺了,」洛克說,「我開始出現幻覺了。」

「不,不是幻覺。」金愛撫著應該早已離開兩人生活的這隻柔滑黑貓。皇帝還是金記得的那個模樣,連喉嚨口的那塊白斑都一樣。「我也看見了這個小混蛋。」

「他不可能在這兒。」洛克嘟囔道。貓繞著他的腦袋打轉,響亮地嗚嗚叫。「不可能。」

「你顯然看不清巧合能創造何等奇蹟。」耐心走下樓梯,「買下你們那艘遊艇的是我的一名密探。幾周前它和觸天號並排停了一小段時間,這個小壞蛋抓住機會,換了個住處。」

「我不明白。」洛克輕輕揪著皇帝的後脖頸,「再說我就根本不怎麼喜歡貓。」

「那麼你應該已經明白,」耐心說,「貓可不怎麼尊重人類的意願。」

「說不定是盟契法師的親戚呢?」金說,「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現在,」耐心說,「實話實說。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金,你看了恐怕會很難接受,甚至會過於困難。有些……普通人會無法忍受接近我們的工作現場。你要是願意可以去中甲板,那兒有吊床和其他卧艙——」

「我留下。」金說,「我要從頭看到尾,這一點沒得商量。」

「那麼問題就解決了。但你聽我說,無論發生什麼,或者看起來像是在發生什麼,你都不能插手。不能打斷我。否則會造成致命傷害,而且不僅僅是對洛克。」

「我會乖乖的。」金說,「實在不行我他媽就死死咬住指關節。」

「請原諒我提醒你一句,我知道你的脾氣——」

「我說,」金說,「如果我失去控制,你就念那該死的真名,讓我冷靜下來。我知道你做得到。」

「也許會需要,」耐心說,「你知道惹麻煩的後果就行了。說到麻煩,請抱起我們的小朋友,帶它出去。」

「來,孩子。」金在皇帝意識到它要被抱走前抓起了貓。柔軟的毛團打個哈欠,鑽進金的肘彎。

金帶著小夥伴走上主甲板,驚訝地發現船已經扯起中桅帆開始前進,但他沒有聽見喊叫聲和放下風帆時的鬧騰。他跑上通往後甲板的樓梯,雨霧中的拉塞因和港口的黑色船影正越來越遠。被遺棄的小船快要看不見了,在波浪中只是一條小小的剪影。

剛才在拆吊架的女人這會兒在掌舵,她站在後桅杆面對船尾的一側,那裡是後甲板的起始點。斗篷兜帽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似乎陷入了沉思,金驚訝地發現她的手並沒有握著舵輪。她抬著左手,微微虛握,時不時伸展手指,向前移動,像是在推什麼看不見的物體。

閃電劃破頭頂的天空,借著突如其來的亮光,金看見另外幾名船員也在甲板上,他們穿著斗篷,拉下兜帽,全神貫注地默默佇立,和女人一樣舉著雙手。

雷聲在海面上隆隆響起,金走過去站在女舵手身旁。

「不好意思,」他說,「您可以和我說話嗎?我們這是往哪兒去?」

「北……東北。」女人恍惚地說,沒有扭頭看他,「徑直駛向卡泰因。」

「但這是頂風啊!」

「我們有……自己的風。」

「我靠。」金喃喃道,「我,呃,我要找個地方安頓這隻貓。」

「主甲板艙口……去中貨艙。」

金帶著毛茸茸的夥伴走向船腰,找到艙口,拉開蓋板。一道狹窄的豎梯向下延伸六七英尺,通往一塊光線昏暗的區域,金看見地上鋪著稻草和某種柔軟的托架。

「佩里蘭多的蛋蛋啊,小傢伙。」金悄聲說,「我憑什麼覺得能勝過這些能操控天氣的傢伙?」

「喵——嗚——」貓回答道。

「你說得對。我很絕望。還有愚蠢。」金放開皇帝,貓輕輕落在底下的一塊托架上,「當心點,貓咪。我覺得最詭異的狗屎很快就會濺得到處都是了。」

2

金回到船艙里,寒髓說:「把門關緊。」

「要上門閂嗎?」

「不用。把天氣關在屬於它的地方就好。」

金走下樓梯,耐心拿著一個皮口袋,將淺黃色的液體倒進一個陶杯。

「好啊,金,」洛克說,「別的不說,至少我閉眼前還能喝一杯呢。」

「那是什麼?」金說。

「幾味葯,用來止痛。」耐心說。

「所以洛克會一路睡到底?」

「哦,不,」耐心說,「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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