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的影子 插曲 追逐紅裙的少年

1

「你還在生我的氣。」鎖鏈說。

這不是提問。洛克的態度連茅坑裡的磚頭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薩貝莎的「被俘」事件已經過去了一天,洛克很快就擺脫了摔進花園的創傷,自從返回佩里蘭多神廟之後,他就變得易怒而陰沉。他拒絕幫廚,也不肯吃東西。鎖鏈勸他去吃飯,尷尬地僵持了一會兒之後,鎖鏈拖著他上了神廟屋頂。

他們坐在屋頂上,偽光漸漸隱沒的輝光籠罩大地,這一時分,卡莫爾城每英寸的祖靈玻璃都在第二顆太陽落山時放射超凡脫俗的光彩。怪異的光線勾勒出所有的橋樑、大街和高塔,鋼藍色的天空下,城市彷彿千萬根發光絲線紡出的深色織錦。

神廟荒廢已久的花園的外牆隔開了世人的視線,洛克與鎖鏈在破花盆的碎片間坐著,隔開幾步,大眼瞪小眼。鎖鏈在抽一根手捲煙,拿起煙捲的頻率高得出奇,每吸一口,紅色的火頭都會隨之亮起。

「你看看我,」他嘟囔道,「你害得我開始抽安納卡斯蒂黑煙草了。我的節慶混合煙草。當然了,你還在生我的氣,你才七歲,眼中的世界只有這麼大。」鎖鏈抬起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兩者之間的間距不怎麼寬闊。這終於讓洛克打破了沉默。

「那天的事情不公平!」

「公平?我的孩子,你難道想一本正經地說你相信這種歪理邪說?」鎖鏈最後吸了一口快要熄滅的雪茄,把煙頭彈進黑暗。「引火區的每一個人都倒地而亡了,只剩下你和你的童軍夥伴。在陰影山,你犯過兩次巨大的錯誤,換了成年人,早就被千刀萬剮了,而你居然還想說什麼——」

「不!」洛克說,他自以為是的惱怒表情立刻變成了驚訝和尷尬,像是有人指責他尿濕了馬褲。「不,我沒有,我不會說那些事情很公平。我知道人生並不公平。但我以為……我以為……你是公平的。」

「啊哈。」鎖鏈說,「唉,是啊,我一向覺得我公平得過分。我說,你到底為什麼生氣,是因為我對薩貝莎的處境什麼撒了謊,還是我操縱下的競賽不如……呃……你希望的那麼允許自由發揮?」

「我不知道。兩個都生氣!全都生氣!」

「洛克,你也許還太小,不會花言巧語,但你至少可以盡量分割問題,一塊一塊解釋清楚。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你喜歡這個神廟嗎?」

「喜歡!」

「你吃得香睡得好,穿得乾乾淨淨,有很多娛樂,甚至每周都能洗一次澡。」

「對。對,我非常喜歡,甚至樂意每周洗一次澡!」

「唔——」鎖鏈說,「等你活到你毛長齊了的那一天,身邊的年輕女人是真的都有了胸部,而不僅僅是個修辭手段了,你再告訴我洗澡究竟有沒有那麼難熬吧。」

「什麼?等我的什麼?」

「沒什麼,這個話題到時候自然會讓你頭疼。那麼,你喜歡這兒。你過得很舒服,有人保護你。我待你難道不好嗎?你難道活得像是在陰影山下?」

「呃,不……不,完全不像。」

「而所有這些都不能讓你體諒我一下?就因為昨晚的事?連一絲信任都沒有?都不允許我為自己辯護一下?」

「我,呃,嗯,不是……啊,該死。」洛克搜腸刮肚想反唇相譏,卻和平時一樣空手而歸,「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說我不感謝——」

「別急,洛克,別著急。你不通禮儀不代表你完全沒有道理。不過請你先聽我說——我們生活的是個小家庭。比起幾十個人吃喝拉撒睡都在一起,神廟也許已經非常舒適了,但請相信我——牆壁遲早會壓住在裡面的人。」

「我不在乎什麼牆不牆的。」洛克立刻答道。

「但擠壓人的其實不是牆,洛克,而是人。這裡將是你未來許多年的家,諸神保佑,你、薩貝莎和桑贊兄弟會和家人一樣親近。你們會有摩擦。我不能允許你每次生氣了就盡最大努力把自己扮成一面磚牆。詭詐看護人保佑我們,我們必須相處融洽,樂意溝通,否則遲早有一天醒來時會被人割了喉嚨。」

「我……我很抱歉。」

「別像小狗挨了踢似的耷拉著腦袋。你記住就好。如果你要住在這兒,那麼保持禮儀就跟坐台階和洗盤子一樣,也是一項義務。好了,這一場比劍術大師還要精準的道德說教算是結束了,趁著光環還沒有退去,你先別急著鼓掌,咱們來談談昨晚的事情。你之所以生氣,是因為局勢在精心設計下,你只有一個辦法能夠解決它——除了蜷成小小一團,哭到昏過去。」

「對!現實中不會是那樣,如果他們是真正的看守,如果他們不是在——你明白的——等著我來。」

「你說得對。如果那些人是真正的公爵密探,他們中肯定有無能之輩,或者有願意接受賄賂的,說不定不會認真履行看守一個小女孩的職責。對吧?」

「呃,對。」

「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們是真正的公爵密探,他們也可能把薩貝莎帶去某個絕對無法侵入的地方,比方說耐心宮。看守她的也許不是六個人,說不定是十二個、二十個,甚至整個夜琉璃隊伍都在大街小巷搜尋你,想和你談談人生。」鎖鏈俯身戳了戳洛克的腦門,「運氣就是這麼一回事,小夥子。你可以使勁抱怨,說事情本來會更順利,但萬無一失畢竟還有一失。永遠會有。明白了嗎?」

「應該明白了。」洛克說,這種淡然語氣像是某個半信半疑的學生,正在聽老師信誓旦旦傳授什麼遠遠超過個人查證能力的道理,比方說一片玫瑰花瓣上容得下多少個天使打手球。

「好了,對你這個年紀來說,能讓你仔細思考這個道理就已經算是勝利了。別往心裡去。」鎖鏈咔嗒咔嗒按響指節,然後說:「而你,畢竟在大庭廣眾下發誓說你再也不會失敗了,這和我一聽指令就能屙出金條差不多。」

「但是——」

「由他去吧。我知道你的脾氣,小夥子,我這麼睿智,肯定會時不時地戳它幾下。那麼,還有一件事情:你生氣是因為我對我們必須如何處理薩貝莎撒了謊。」

「呃,對。」

「你對她有感覺。」

「我……我不知道,呃……」

「別否認。這一點很重要。你對她確實有感覺。這比受創的小小自尊重要得多。能跟我說說嗎?你在陰影山就認識她了?」

洛克不情願地慢慢開始講述,感覺自己隨時都會爬起來逃之夭夭,但不知怎的,他還是找到了勇氣,用最簡短的語言向鎖鏈描述了他最初如何遇到薩貝莎,而薩貝莎後來又如何突然失蹤。

等他講完,鎖鏈輕輕地說:「該死。」隨著洛克磕磕絆絆的解釋,天空和地上的城市已經暗了下來。「我明白你為什麼發火了,因為這塊地毯被人從你腳底下抽掉了兩次。原諒我,洛克,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陰影山就認識她。」

「沒關係。」洛克嘟囔道。

「依我看,你這是迷上她了。」

「是嗎?」洛克大致知道這個詞語的意思,但似乎又覺得不太對。因為它不足以描述他的情況。

「我不是想貶低你的感情,小夥子。迷戀這東西會來得又急又猛,就像一場急病。我完全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會在身體準備好——啊哈,男女之事——的好幾年前突然降臨,但迷戀不會在乎這些。它有它自己的力量。這是壞消息。」

「好消息呢?」

「迷戀也會退去,就像你和我屁股底下的屋頂一樣確實。迷戀像是火堆爆出的火花……這一瞬間還熾熱明亮,下一瞬間就消失了。」

洛克皺起眉頭,不確定自己願不願意從對薩貝莎的感情中被釋放出來。那是一堆亂麻般的謎團,每次試圖在腦海里解開結,都會向全身上下的每根神經送去一陣愉悅的溫暖抖顫。

「嘿,你不相信我,或者說你不想相信我。沒關係。但只要你和薩貝莎都不外出接受訓練,就會每天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要我看,過幾年她就會變成你的姐姐,親密有辦法磨掉人和人之間感情的稜角,你等著瞧吧。」

2

時間慢慢過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漸漸變成一年又一年,金·坦納加入了紳士盜賊幫。佩里蘭多第七十七年的夏天,也就是金來後的第三年,罕有的乾旱魔咒籠罩了卡莫爾城邦,安傑文河的水位比平時低了十英尺,運河變成灰色的泥湯,比腐屍血管里的血液還要黏稠。

運河樹木,這一道通常隨著水流旋轉漫遊,用悠長的浮游鬚根吸食四周污物的風景線,如今只能悶悶不樂地聚集成團,被困在河道和水上市場里。絲綢般明亮的樹葉失去光彩,樹枝垂頭喪氣,鬚根松垮垮地懸在水裡,活像死去海洋怪獸的觸鬚。神廟區每天被層層濃煙包裹,所有的教派都在焚燒他們能想到的一切東西,獻祭神靈,乞求一場凈化天地的透雨,但這場雨就是遲遲不肯來。

大鍋區和渣滓區,最底層的百姓十個人一間睡在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往日已經是潺潺溪流的兇案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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