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的影子 插曲 並未淹死的女孩

1

森多瓦尼第七十七年的夏天,也就是貝絲消失後的那個夏天,在這個夏天,盜賊導師將洛克·拉莫瑞賣給鎖鏈神父,佩里蘭多神廟著名的盲眼祭司。洛克的世界豁然開朗。忽然之間,原先的擔憂和痛苦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降臨的另一種折磨。

「假如另一個教會的祭司或女祭司走過,你該怎麼做?」鎖鏈問,調了調桑贊兄弟剛劈頭給洛克套上的白色兜帽長袍。

「我打出我們,呃,聯合儀式的手勢。」洛克將左手收進右手裡,垂下腦袋,直到額頭幾乎碰到大拇指,「除非對方和我說話,否則我就不開口。」

「很好。如果你碰到了另一個教會的見習成員?」

「我為藏在他們身後而帶來的麻煩祝福他們。」洛克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抬了抬手,像是把什麼東西推過左肩。

「然後?」

「呃,如果他們先打招呼,我就打招呼……然後什麼都不說。」

「如果你遇到的是佩里蘭多教會的一名見習成員?」

「還是問候?」

「你漏掉了一點。」

「呃。啊,對。聯合儀式的手勢。還是問候。對見習成員要誠摯問候,遇到職位更高的人,呃,就閉嘴。」

「如果是下雨的悔罪日,替代性的手勢是什麼?」桑贊兄弟中的一個說。

「呃……」洛克緊張地對著手心咳嗽,「我不……我不確定……」

「下雨的悔罪日沒有什麼替代性的手勢。其他日子也沒有。」鎖鏈喃喃道,「好了,來看看這個部分吧。我看外部儀式方面已經沒問題了,對四天的學習而言,相當不錯。大多數見習成員要學幾個月,才能不脫鞋也能數到十以上。」

鎖鏈站起身,整了整他自己的白袍。他和弟子們在佩里蘭多神廟的聖殿里,這是個陰冷潮濕的房間,向世人宣告的不但是佩里蘭多的追隨者有多麼謙卑,還有他們顯然聞不到發霉的臭味。

「那麼現在,」鎖鏈說,「右邊的傻瓜和左邊的白痴——去拿我的名字由來。」

卡羅和蓋多連忙跑向牆邊,導師純粹拿來裝樣子的腳鐐就放在那兒,腳鐐連著石牆上的巨大鐵環。他們爭先恐後地拖著鎖鏈跑過來,給大塊頭的導師戴上鐐銬。

「啊哈,」第一個完成任務的人說,「你比水下的悶屁還要慢!」

「有意思,」第二個說,「喂,你下巴上是什麼?」

「什麼?」

「看著像個拳頭!」

片刻之後,洛克眼前滿是桑贊兄弟瘋狂舞動的四肢,在他成為鎖鏈的受監護人的這短短几天里,他第一百次地分不清兄弟倆哪個是哪個了。雙胞胎狂笑著彼此扭打,鎖鏈平靜地伸出手,準確地一隻手抓住一個人的一隻耳朵,兩人同時號叫起來。

「你們兩個低能兒,」他說,「快去穿上袍子,我和洛克去佔地方,你們把錢罐拿出去。」

「你說過我們今天不用坐台階的!」一個桑贊叫道。

「不用坐。我只是沒心情自己拿錢罐而已。拿出去以後,你們就下去做你們的活兒吧。」

「活兒?」

「記得我昨晚說我在偽造海關文書嗎?其實不是海關文書,而是算術題。你們兩個一人兩頁。廚房裡有木炭、墨水和羊皮紙。去試試本事吧。」

「啊——」桑贊兄弟失望的哀號聲居然音調諧美。洛克聽過他們練習唱歌,兩兄弟的嗓音很好,不知是偶然還是存心,音調往往能配成和聲。

「好了,洛克,去開門吧。」鎖鏈紮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行頭,蒙眼布必須綁得恰到好處,一方面讓人覺得他是個失能的可憐人,另一方面又不能讓長袍下擺絆倒自己。「太陽出來了,外面的那些錢不會長腳自己跑來。」

洛克操作藏在一塊蟲蛀掛毯後的機械裝置,神廟牆壁里響起微弱的隆隆聲。大門吱吱嘎嘎打開,東面的牆上出現一道耀眼的垂直陽光,聖殿很快沐浴在了溫暖的晨光之中。鎖鏈伸出一隻手,洛克跑過去抓住。

「準備好了?」

「你說好了就好了。」洛克輕聲說。

假裝盲眼的祭司和新收的假學徒手拉手走出他們的假牢房,清晨的熱浪滾滾而來,洛克能聞到陽光在炙烤城市的石頭路面,連舌頭都能嘗到它的味道。

這是接下來成百上千次里的第一次。兩人一起出去搶劫路人,武器只是寥寥數語和一個空銅罐,但戰果就彷彿他們是一雙盜匪。

2

追隨鎖鏈神父的頭幾個月里,洛克開始逐漸忘記自己曾經熟悉的卡莫爾城,取而代之的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個地方。作為一名陰影山少年,他對白晝僅有浮光掠影的了解,他去探尋地上世界,然後迅速跑回墳場下熟悉的黑暗洞窟,就像潛水者必須在氣息用完前浮出水面。陰影山固然充滿了危險,但都是他熟悉的危險,而地上的城市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莫測神秘。

太陽在過去對洛克來說彷彿審視世間的熾熱巨眼,但此刻他身穿小白袍坐在神廟台階上,太陽只會曬熱他的腦袋。漫長的乞討時間會讓一個快活的孩子厭倦,但洛克早就通過最確鑿的方式學會了耐心: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躲藏。在一小塊陰影里蜷縮半個晚上,這對洛克來說並不稀奇;懶洋洋地東歪西倒,等著別人送錢給他,這簡直是帝王般的奢侈生活。

他研究起了神廟區的日常生活節奏。只要聽力所及範圍內沒有別人,鎖鏈就會悄聲回答洛克的問題,卡莫爾的民眾慢慢在洛克眼前撩開面紗。曾經不可思議的細節海洋漸漸退潮,洛克知道了如何辨認十二教會的祭司,如何區分巨富和普通的有錢人,還有其他幾十種有用的細微區別。

看見黃號衣走過神廟台階,他仍舊會心跳加速,但他們的禮貌和漠然讓他欣喜不已。有些黃號衣甚至會敬禮。洛克不禁讚歎,穿上這件薄薄的棉袍,就像套上了甲胄,能夠抵擋曾經那麼專橫和絕對的力量。

警察向他敬禮!諸神在上。

回到神廟裡,走進潛伏在貧窮外表下的秘密洞穴,鎖鏈向他傳授更多的知識。洛克這輩子第一次吃上了像樣的食物,他在鎖鏈充滿熱情的指導下,品嘗卡莫爾的所有美味佳肴。儘管剛開始比起經驗更豐富的桑贊兄弟,他笨手笨腳地只會礙事,但沒多久洛克就學會了如何篩出麵粉里的象鼻蟲,如何切割各種肉類,如何區別剔骨刀和鰻魚叉。

「諸神保佑我們所有人,」某天夜裡,鎖鏈拍拍洛克的肚皮說,「你已經不是幾周前加入我們的破爛小死屍了。食物和陽光給你施了招魂術。你的個頭雖然還是很小,但應該能頂得住中等強度的風了。」

「很好,」桑贊兄弟中的一個說,「很快他就會長胖,到時候咱們就像對其他幾個那樣宰了他,正好趕上贖罪日的燒烤宴會。」

「我這兄弟其實想說,」雙胞胎里的另一個說,「其他幾個都是自然死亡的,你沒理由害怕我們。來來來,再吃點麵包。」

鎖鏈神父看管下的生活讓洛克享受到了在陰影山從未有過的舒適。他有足夠的食物,有新衣服,有自己的床鋪,桑贊兄弟每晚上演的惡作劇已經是最大的危險。然而奇怪的是,洛克可不敢說這種新生活比陰影山更加輕鬆。

剛來的那幾天,他受訓成為一名「佩里蘭多教會的見習成員」,接下來的課程變得越來越困難。鎖鏈神父和盜賊導師完全不同,他不允許卡羅和蓋多真的恐嚇洛克,對失敗的懲罰也不是抽出一把屠刀,但鎖鏈會失望。天哪,對。他會在神廟的台階上用他的神秘力量說服行人,或者邏輯縝密地懇求,或者吐沫橫飛地說教,直到他們扔下血汗錢落荒而逃;指導洛克的時候,鎖鏈會把這種力量用在他身上,到最後洛克覺得鎖鏈的失望是比拳腳更可怕的責難。

實話實說,這些事情可真是奇怪。洛克害怕鎖鏈生氣時會做出的事情(他被迫套在脖子上的皮口袋裝著一枚鯊魚牙齒,每時每刻無不提醒著自己),但並不真的害怕鎖鏈本人。洛克若是學得很順利,大鬍子神父會發自肺腑地高興,綻放出一波又一波溫暖如陽光的欣喜。鎖鏈帶著這兩種極端情緒——激烈的失望和歡快的滿足——逼迫他看管的幾個孩子每天接受各種測驗。

洛克的每日課業里有些內容清晰明了:他學習烹飪、打扮、保持起碼的清潔。他更深入地學習佩里蘭多教會的知識,特別是他在教會裡的所謂位置。他學習馬車旗幟和警衛制服上紋章的含義,學習神廟區及其各個地標建築的歷史。

更早的難題是學習讀寫,每天坐台階前後要花兩小時在這上頭。剛開始他連瑟林字母表的三十個字母都說不清楚,把錢幣之類的東西擺在面前才會數一二三。鎖鏈逼著他背誦和書寫這些字母,直到做夢都是字母在跳舞;背完字母表,他開始拼寫簡單的詞語,然後是複雜的,接著是整個句子。

鎖鏈開始每天早晨留給他手寫的指示,洛克看不明白就不能吃早飯。到一段段文字不再是智慧角力的爭鬥手段之後,洛克愕然發現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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