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的影子 第一章 倒霉

1

微弱的陽光照在眼皮上,將他拽出夢鄉。光明逐漸入侵,越來越亮,他頭暈目眩地眨眨眼睛。一扇窗開著,午後柔風帶來清新的淡水氣味。不是卡莫爾。浪花拍打沙灘的聲音。絕對不是卡莫爾。

他和被單滾成一團,頭昏腦脹。上頜感覺像是晒乾的皮革。他分開皸裂的嘴唇,發出嘶啞的聲音:「你這是……」

「噓——我不是存心吵醒你的,房間需要透透氣了。」他左邊有一團黑影,和金的個頭差不多高。黑影四處移動,地板吱嘎直響。織物輕柔的摩擦聲,硬幣錢袋啪的一聲打開,金屬叮噹碰撞。洛克用胳膊肘撐起身體,準備迎接暈眩的到來。暈眩如期而至。

「我夢到她了。」他喃喃道,「那時候我們……我們剛認識的時候。」

「她?」

「對,她。你知道的。」

「啊哈。那個神聖的她。」金屈膝在床邊跪下,遞給他一杯水,洛克用顫抖的左手接過去,滿懷感激地喝了一口。世界慢慢回到視線之內。

「那麼真實,」洛克說,「我都覺得我能碰到她了。告訴她……我有多麼抱歉。」

「你頂多只能做到這些?夢到那麼一個女人,你能想到的卻只是道歉?」

「夢又不受我控制——」

「那是你做的夢。韁繩就在你手裡。」

「諸神在上,我那會兒還是個孩子。」

「等她再冒出來,記得向前挪個十年十五年。等你醒過來,我想看見你面紅耳赤,結結巴巴。」

「要出去?」

「對,再去一趟。」

「金,沒有意義的。你別折磨自己了。」

「說完了?」金拿走他手裡的空杯子。

「還早著呢。我——」

「我去去就來。」金把水杯放在桌上,隨隨便便撫平大衣的領口,邁步走向房門。「你好好休息。」

「你他媽就不肯聽我說道理,對吧?」

「你知道大家怎麼說模仿和巴結。」

門滑上了,金離開房間,走上拉塞因的街頭。

2

拉塞因這座城市以你能買到任何東西和留下一切財產而聞名。蒙皇族的恩典——「皇族」是這個城邦最尊貴但也最稀薄的貴族血脈(在這裡,一個稱號能回溯兩代就足以證明你屬於保守勢力了)——只要你掏得出現金,脈搏還能讓你保持一半神志,你就可以把自己的血脈染成相當逼真的貴族藍色。

人們從瑟林世界的每個角落來到這裡——商人和罪犯,僱傭船長和海盜,賭徒、冒險家和流亡者。他們以平民身份走進名為會計事務所的蟲蛹,留下數量驚人的珍貴金屬,再走進陽光下的就是新誕生的拉塞因貴族了。皇族冊封准男爵、男爵、子爵、伯爵,甚至偶爾還有侯爵,命名風格則完全來自他們的創造。勛號取自一個列表,需要額外的費用;「十二重信仰的守護者」頗為流行,另外還有六個毫無意義的騎士勳章,掛在大衣翻領上煞是好看。

能用金錢為自己換取尊重這種事實在過於稀奇,因此拉塞因也是金·坦納拜訪過的最粗魯的一個城邦。貴族制度沒有幾百年的歲月積澱,無法體現其自我價值,拉塞因的新貴就用繁文縟節加以彌補。他們的優先權規則彷彿煉金公式,餐會害掉的性命多過熱病和事故加起來的數量。對那些剛買到家族名號的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因為微不足道的侮辱而押上家族名譽(更不用說還有他們的肉身了)更激動人心的呢?

就金所聽說過的,目前從會計事務所到決鬥綠茵場再到運屍車的最快紀錄是三天。皇族當然不會向逝者親屬返還費用。

這種荒唐事帶來的後果是,如果你沒有頭銜,無論掏出的錢幣是什麼顏色,都很難接觸到這座城市裡最優秀的那些醫師。尊貴的客戶將他們打造成了高高在上的象徵,他們很少需要從其他途徑掠取金幣。

從亞瑪瑟爾——珠寶湖——吹來的涼風已經有了秋意,這個淡水湖一直向拉塞因以北的地平線伸展。金的衣著按當地標準來說頗為保守,他穿棕色天鵝絨的長禮服和絲綢衣衫,價值不超過一名普通商人三個月的收入。這讓他立刻變成了某人的使者,非常適合他此刻的任務——不會有哪一位重要人物會親自到醫師的花園門口去等待。

埃爾科瑪·索代斯蒂是拉塞因公認最優秀的醫師,一位用骨鋸和煉金坩堝的天才。金一連三天請求諮詢,他表現出了徹底的漠然。

今天金再次走近索代斯蒂家花園的鑄鐵欄杆後門,鐵門裡有一位年邁的僕人,以爬蟲類的傲慢斜眼看著金。金伸出手,和前三天一樣,手裡還是一個羊皮紙信封和一方白色卡片。他已變得越來越暴躁。

僕人從鐵欄杆之間伸手接過金遞給他的兩樣東西。信封按習俗裝著一定數量(多得過分)的銀幣,消失在了僕人的外衣里。老人掃了一眼白色卡片,也可能只是假裝掃了一眼,然後對金挑挑眉毛,轉身走開。

名片上還是原來那幾個字:pla va cora frata eminenza.這句古瑟林語的意思是「敬請考慮一位顯赫友人的求助」。這種彬彬有禮的矯飾代表一個姿態:不報上貴族的姓氏,意思是某個位高權重的人物想匿去名號,出錢讓醫師為另外某個人檢查身體。有錢人往往通過這種辦法解決情婦懷孕之類的麻煩事情,以免泄露重要人物的身份。

金把等待的漫長時間花在了研究醫師的住所上。這個地方漂亮而堅固,尺寸和卡莫爾較小的阿瑟葛蘭提宅邸差不多,不過年代比較近,仿塔爾維拉風格而建,用以突出居住者的身份。屋頂鋪著火山玻璃的瓦片,窗框上那些裝飾性的雕花更適合廟宇。

金聽見從花園的中心地帶傳來歡快的飲宴聲響,但十英尺高的石牆遮住了他的視線。玻璃叮噹碰撞,有人尖聲大笑,九弦提琴和另外幾件樂器的嗡嗡聲充當背景。

「我很抱歉地通知您的主人,學者先生此刻無法滿足他的請求。」僕人空著手在鐵門裡出現。信封——代表誠意的信物——當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是落入索代斯蒂還是這位僕人的口袋,金就說不準了。

「也許您可以告訴我,學者先生什麼時候方便接受我主人的請求,」金說,「現在看來,這半個星期的下午顯然並不適合。」

「我說不上來,」僕人打過哈欠,「學者先生的時間全奉獻給了工作,被工作佔滿了。」

「工作!」從花園宴會飄來的掌聲氣得金暴怒不已,「確實。我的主人有個病症,需要最優秀的技術和慎重——」

「您的主人隨時都可以信任學者先生的慎重,」僕人說,「但不幸的是,別處這會兒更渴求他的技藝。」

「諸神詛咒你,先生!」金的自控能力蒸發殆盡,「這件事很重要。」

「我不允許別人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再見。」

金考慮要不要伸手探過鐵欄杆,一把捏住老東西的喉嚨,但那樣只會適得其反。他精緻的衣服底下沒有穿戰鬥皮衣,花飾繁雜的皮鞋對滑步來說還不如光腳管用。雖說兩把短斧倒是別在大衣底下,但他的裝備恐怕都不足以毀壞一場花園酒宴。

「學者先生這是要觸怒一位相當重要的市民了!」金怒吼道。

「學者先生願意觸怒誰就觸怒誰,你這個頭腦簡單的傢伙。」老人咯咯笑道,「我直話直說吧,他對如此安排的這種事情缺乏興趣。我不認為有哪一位重要市民會和學者先生這麼疏遠,甚至不敢出現在正門口。」

「我明天再來拜訪。」金盡量恢複鎮定,「也許我能提出一個數字,甚至可以打破你家主人的冷漠態度。」

「雖說你理解能力有限,但我必須讚賞你的堅持。明天您儘管繼續為你的主人跑腿吧,至於這會兒,我已經說過再見了。」

「再見!」金怒吼道,「願諸神眷顧這幢仁愛棲居的房屋。」他硬邦邦地鞠個躬,轉身離開。

這會兒他無計可施了,在這個諸神詛咒的城市裡,連一把一把拋灑金幣都不一定能讓人關注你的問題。

金跺著腳走向租來的四輪馬車,在心裡第一千遍咒罵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這孫子在那麼多事情上撒了謊,為什麼到最後偏偏在該死的毒藥上選擇說實話?

3

他們目前的居所是在蘇貝拉宮租用的一個套房,這家寄宿公寓雖說簡樸,但乾淨得異乎尋常,是為了亞瑪瑟爾湖水來拉塞因的旅行者的不二選擇。湖水據說能治療風濕病,但金還沒見過有哪個人泡完湖水就能跳躍舞蹈。寄宿公寓俯瞰城市東北湖岸邊的一片黑色沙灘,住戶都各自只管各自的事情。

「王八蛋,」金推開套房內間的門說,「沒爹媽教養的拉塞因小爬蟲,貪得無厭的小崽子。」

「我對微妙口吻的敏銳嗅覺告訴我,你似乎非常生氣。」洛克說。他坐了起來,看樣子已完全清醒。

「又被狗眼看人低了。」金皺眉道。儘管窗口吹來清風,但內間還是散發著臭汗和鮮血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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