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保姆

1

把百來號飢腸轆轆的孤兒盜賊放進充滿拱室和地道的陰冷洞穴,頭頂著昔日的墳場,再讓一個半瘸老人監護他們,很快你就會發現,管理他們成了一項微妙的工作。

古老的卡莫爾城,陰影山下的盜賊王國,盜賊導師還沒有真的衰老,受他監護的骯髒孤兒做夢也不敢一對一反抗他。然而,他卻時刻警惕潛藏在緊握雙拳和嗜血衝動中的暴亂勢頭——在他的訓練培育之下,暴亂的火苗每一天都會變得愈加兇險。他這條性命依賴於虛飾的秩序,而這種秩序在最好的時刻也比被打濕的紙張還要脆弱。

當然了,他的存在能在特定半徑之內帶來強迫性的絕對服從。無論任何地方,只要聽得見他的聲音,能被他的感官捕捉到越軌行為,孤兒就會溫順聽話。不過,他畢竟總有醉酒、睡覺和瘸著腿在城裡跑來跑去辦事的時候,為了維持這幫烏合之眾的秩序,他必須讓他們積極地鎮壓他們自己。

他將陰影山塊頭和年紀最大的少年男女中的大多數塑造成榮譽衛兵,賦予他們虛假的特權和一星半點的所謂尊重。更重要的一點,他盡最大努力讓他們每一個都生活在對他的極度恐懼之中。失敗的代價永遠是劇痛或即將領受的劇痛,異常不順從的成員則會莫名失蹤。沒有人會做夢似的認為他們去了更好的地方。

因此,他保證了他選中的這群少數派時刻沉浸在恐懼中,沒有其他出路,只能將痛苦強加於年齡和塊頭略遜他們一籌的孩童身上——同時也將恐懼傳遞下去——那些孩童轉過身又去壓迫更加弱小的一個階層。不幸就這麼一級一級分配給所有人,盜賊導師的權威如同地質壓力,一直落到孤兒群落中最馴順的邊緣。

就其本身而言,這是一個值得讚美的體系,只要你不是湊巧屬於最外圍的邊緣人物:個頭最小、性格最壞、人緣最差的那些。對他們來說,陰影山的生活就彷彿每時每刻都有一隻皮鞋踩著他們的臉。

洛克·拉莫瑞只有五六歲,也可能七歲——誰都不確定,也無所謂。他的個頭小得出奇,性格壞得無人能及,人緣差得難以想像。哪怕他拖著腳走在一大群臭烘烘的孤兒里,身邊有幾十個同類,他依然是一個人。他自己對此也一清二楚。

2

集會的時間到了。陰影山下最糟糕的時刻之一。洛克四周的孤兒彷彿變幻莫測的河流,又像一片陌生的森林,處處暗藏殺機。

在這種環境下求生,第一條規則就是不能引來注意。孤兒大軍壓低聲音說話,走向陰影山中央的巨大拱室,盜賊導師召喚他們去那裡。洛克左右各掃一眼,這一招的重點在於既隔著安全距離找到欺壓他人成性的傢伙,又不和他們對視(那是第一等最可怕的錯誤),然後假裝隨意,在自己和所有威脅之間放上足夠多的中立孩童,直到集會散場。

第二條是假如事實證明第一條不足以避開災禍——這是常有的事——那就絕對不能做出反應。

人群在他背後分開。和所有被捕獵的動物一樣,洛克擁有高度發達的避害本能。他有足夠的時間搶先退縮,迎接落在兩塊肩胛骨之間的狠狠一擊。洛克撞在地道壁上,幾乎站不住腳。

隨著這一擊而來的是熟悉的笑聲:葛雷格·弗斯,大他幾歲,體重兩石,和卡莫爾公爵一樣,都遠遠超出了洛克的報復能力。

「諸神啊,拉莫瑞,你這小傢伙是多麼虛弱和笨拙。」葛雷格單手按住洛克的後腦勺,推著他仍舊在濕泥牆壁上的整個身體向前走,直至他的額頭撞上一根古老的地道撐梁,帶來陣陣劇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媽的,你要是打算操蟑螂,蟑螂都會把你掀翻在地。」

附近的每一個人都哈哈大笑,有幾個是真的覺得好笑,其他的是害怕被人看見沒有笑。洛克繼續跌跌撞撞往前走,他胸中怒火翻騰,嘴裡卻一言不發,就彷彿滿臉泥土、腦門有個抽痛的腫包是完全正常的生活狀態。葛雷格又推了他一把,但已經沒用多大勁頭了,他從鼻孔里哼了一聲,擠開眾人繼續朝前走去。

裝死。假裝不在乎。否則幾秒鐘的羞辱就會變成幾小時甚至幾天的痛苦,否則幾塊瘀青就會變成折斷的骨頭——甚至是更可怕的結果。

孤兒的河流漸漸匯聚,這是一次少有的大型集會,陰影山的所有人差不多都來齊了,主洞里的空氣比平時還要沉悶和凝重。盜賊導師坐在他的高背椅上,群聚的孩童幾乎遮住了他的頭頂,最年長的屬下在人群中分開道路,各自佔據了他周圍的固定位置。洛克找到最偏僻的一面牆,緊緊靠上去,盡其所能扮演一片黑影。直到此刻,背後有了舒服的安全感,他才抬起手撫摸額頭,放任自己沉浸在一瞬間的憤怒之中。他拿開手,指尖有滑溜溜的鮮血。

過了一陣,孤兒的流淌終於停歇,盜賊導師清清喉嚨。

這是森多瓦尼第七十七年的一個悔罪日,也是處絞刑的日子。陰影山下的黑暗洞窟之外,卡莫爾公爵的臣民正在晴朗的春日天空下結繩圈。

3

「這件事多麼令人不快。」盜賊導師說,「對,就是這樣。公爵的執法鐵臂擄走了我們的幾個兄弟姐妹。真是可悲可嘆,他們居然會鬆懈到被逮住的地步!唉。正如我經常拚命教導大家的,我可愛的孩子們,我們這門行當非常微妙,往往不被我們施展技藝的對象讚賞。」

洛克擦掉臉上的泥土。罩衫袖子抹上的泥土比擦掉的更多,但整理儀容的儀式能夠鎮定心神。就在他清理自己的時候,盜賊導師又開口了。

「悲傷的一天,我可愛的孩子們,真正的悲劇。但牛奶腐壞,你反而可以期待乳酪,對吧?哈,對!機會!今天這個處絞刑的日子,天氣好得不合季節。這意味著人們的錢袋會塞得鼓鼓囊囊,而眼睛都死死盯著難得一見的奇景,是不是啊?」

他伸出兩根彎曲的手指(很久以前折斷過,癒合得很不好),表演一個人走出高台邊緣,向前直衝而下,掉落在地後,兩根手指痙攣般抽動幾下的戲碼,幾個年紀最大的孩子咯咯怪笑。孤兒大軍中有人輕聲啜泣,但盜賊導師置若罔聞。

「你們三五人一組,全都給我去看絞刑。」他說,「讓這一幕教你們記住恐懼,我可愛的孩子們!輕率,笨拙,想要信賴別人——今天你們會看見唯一可能得到的獎賞。要享受諸神賜予的生命,你們必須手腳靈活,拿了就跑。跑得彷彿地獄猛犬聞到了罪人的臭味!這樣我們才能逃離絞架!今天你們要最後再看一眼幾個朋友,他們就沒能做到這一點。」

「但在回來之前,」他壓低聲音,「每一個人都要向他們致敬。不顧一切危險,偷上一大把錢幣或珠寶;空手而歸就要餓肚皮。」

「我們必須這樣嗎?」

這是一聲絕望的嗚咽。洛克聽出說話的是塔姆,一個新來的餌子,處於最最底層,甚至還沒開始學會陰影山的生活方式。剛才啜泣的肯定也是他。

「塔姆,我的羔羊,沒有任何事情是你必須做的。」盜賊導師的聲音彷彿發霉的天鵝絨。他伸出手,穿過孤兒的人群,孩子們猶如骯髒的麥稈一般分開,最後他的手落在塔姆剃得精光的腦袋上。「可是,如果你不工作,我也就不需要伺候你了,對吧?請便,儘管脫離這次盛大的遠征。冰冷的墳場泥土不限量供應,那就是你的晚餐。」

「可是……我就不能,呃,做些別的事情嗎?」

「哎呀,你可以去拋光我的銀質茶具嘛,只可惜我並沒有。」盜賊導師屈膝跪下,暫時離開了洛克的視線,「塔姆,我有的只是這份工作,所以你要做的也是這份工作,明白了嗎?好小夥子。勇敢的小夥子。眼睛裡為什麼淌出了兩條小河,難道是因為外面在舉行絞刑?」

「他們——他們是我們的朋友。」

「這隻意味著——」

「塔姆,你這塊小尿墊,把哀號塞回你該死的小屁眼裡!」

盜賊導師猛地轉身,剛才說話的人腦袋上挨了一巴掌,向後跌去。倒霉的傢伙踉蹌後退,孤兒的海洋里掀起漣漪,他竊笑的夥伴推了他幾把,他這才站住。洛克忍不住微笑。看見仗勢欺人的大孩子挨打,總能讓他心中暗喜。

「維斯林,」盜賊導師用危險的歡欣口吻說,「你莫非特別喜歡被人打斷說話?」

「不——不……不,先生。」

「得知我們在這方面居然意見一致,我真是打心眼裡高興。」

「當……當然。對不起,先生。」

盜賊導師的視線回到塔姆身上,剛才彷彿蒸汽遇到陽光般消失的微笑,突然又回到了他臉上。

「就像我說的,我們那些朋友,我們將要哀悼的朋友。多麼不幸啊。但他們的問吊,難道不是為了我們上演的好一場大戲嗎?他們聚集起的人群,難道不是一顆熟透的李子嗎?如果拒絕利用這樣的機會,我們還算得上是什麼朋友呢?忠實的朋友?勇敢的朋友?」

「不,先生。」塔姆喃喃道。

「太對了。既不忠實,也不勇敢。因此,我們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對吧?他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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