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5月8日,星期三

安傑拉的e-i說現在是早上八點四十二分。紅色天狼星在兩個小時前升起。要不是瞳孔智元網格邊緣出現紫色的時鐘數字,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現在幾點。暴風雪正順著峽谷颳起,被巨大的石牆囚禁、壓縮,狂風暴雪正在熱帶型越野車二號外咆哮,每爬行前進一寸,車身都晃個不停。熱帶車一號在前面十米強勁的風雪中,後燈幾乎看不見。根據擋風玻璃的顯示信息,前面的車身連雷達信號都幾乎沒有辦法反應。除了每幾秒鐘就劃破天空的閃電外,峽谷是一片黑暗的世界。頭燈的光束消散在前方几米外的飛雪間。

在她身邊開車的福斯特完全靠網路數據在駕駛,根據其他車輛的位置與導航系統來調整方向,前面某處,埃爾斯頓正駕駛著MTJ一號。安傑拉知道他為什麼想要繼續前進,但說實在的選這種天氣上路可笑到將近魯莽的地步。

「我們應該停下來。再這樣下去,遲早都得撞上山壁。」后座的帕瑞西說。

「那我們頂多撞上去以後停下來而已,總比像我之前那樣,差點消失在瀑布底下好。」安傑拉說。

「我們的燃料不夠維持停在原地。」肯說。在前天晚上他們發出通信火箭之後,埃爾斯頓分派最新座位表,他被安排到越野車的最後一個位置。

安傑拉對於燃料的狀況不予置評。她原本擔心的是車隊連薩瓦旁邊的瑟河支流都開不到,更遑論開入薩瓦營地。原本她考慮跟麗貝卡一起開著越野車走,像卡芮茲瑪那樣回巫崗營地,但在看了拉維與怪物的視覺記錄後,牛鞭樹讓她放棄了這個想法,接下來通信火箭在一陣濃煙烈焰間起飛,一秒鐘就消失在雲層和飛雪中;三十秒後,肯就失去與它的聯繫。

在火箭消失於峽谷高牆前,車隊網路接收到的最後一波數據,顯示峽谷上方的雲層十分濃密混亂。肯聲稱這種密度不足以破壞火箭,它仍然可以在大氣層里達成它的推進運行,但他們沒有辦法知道亞貝利亞是否收到他們的信息,只能希望如果信息順利發出去,拉維捕捉到的影像足以讓HDA開始救援行動,至少給他們提供一些空投補給品。

面對的變數實在太多,安傑拉幾乎每天晚上都躺在帕瑞西旁邊的座椅上,想要制定能保證讓她和麗貝卡一起活下來的計畫。但除了拋下所有人,帶著他們的食物和燃料離開峽谷之外,她想不出任何可以改善她們處境的辦法;所以她唯一的選擇就是配合埃爾斯頓的計畫,盡量貼近薩瓦,然後希望營地人員能夠駕駛柏林機來接他們。要她把生命賭在這件事情上,實在太難。光是自己的性命就算了,麗貝卡也陷入同樣絕望的處境已經超過她的忍受範圍。她急於想要採取某種行動,某種她可以改變現狀的動作,但那到底是什麼,至今仍然撲朔迷離得令人心焦。

紫色的符號安慰地在她的網格中發亮。麗貝卡的位置符號讓大家看到傻乎乎卻出人意料地堅毅的瑪德琳·霍克坐在熱帶車三號上,同車的還有加瑞克、達爾文,以及可憐兮兮又哭個不停的露露·麥克納馬拉。那是安傑拉自己的希望指標。

一道明亮的琥珀色光芒在熱帶車外亮起。安傑拉立刻知道那不是閃電,因為光並沒有消失,然後是聲音,音波居然推動越野車滑過雪地數米。三片側面玻璃龜裂,一片徹底粉碎。水晶般的碎玻璃撒在帕瑞西身上,冰冷的風咆哮地吹過車輛,幾秒鐘內就吸走車內的熱氣。福斯特用力一踩剎車,車子在一陣搖晃中停了下來。

安傑拉好幾秒鐘沒有反應,她震驚到什麼都做不出來。她最初的一波害怕很快地被極端的擔憂取代——剛剛那是爆炸。橘色的強光仍然在他們後方某處隔著風雪透出。

她焦急地看著她的網格。卡車的符號不見了,同樣不見的還有喬希·朱斯提克和開車的吉莉恩·科瓦斯基。麗貝卡的還在,安然無恙。

「怎麼搞的?」帕瑞西驚呼。另一聲爆炸撕裂後方的雪。

「該死,是有機油!是卡車。怪物炸了卡車!」肯大喊。

安傑拉的網格中開始有幾個人的符號亮起琥珀色的醫療警報。雷歐拉·福克斯、溫·梅利亞、克里斯·費亞德羅和洛爾萊都在熱帶車一號上,每個人的符號都顯示有多處傷口,包括皮膚挫傷、重創瘀青、骨折等等,一號車的感測器則顯示車子橫倒在路邊,車身嚴重受損。

帕瑞西推開車門,跳入風雪,用完好的手臂抽出卡賓槍。

「等等!」安傑拉大喊,但他已經消失在雪中,跑向燃燒中的卡車。「靠!」她抓起巴拉克拉瓦帽與毛皮大衣,跟著跑入嚴酷的風雪裡。

卡車已經殘破不堪,外殼只剩下幾片凹折的板子及扭曲的框架,躺在被炸出的凹洞裡,正隨著油囊架子緩緩癱倒,被自身的重量壓垮的同時不斷發出嘶嘶與咕嘟咕嘟的聲音,劇烈燃燒。熱氣令破爛的車身方圓二十米以內都成為生人勿近的區域。

一看燒成一團黑、連窗戶都不見的冒泡聚合物,安傑拉就知道靠近也沒有用。喬希和吉莉恩已經死了。

卡車後方傳來又一陣爆炸,這次是因為雪橇上的油囊爆炸。所有跑去幫忙的人立刻彎腰躲避飛射出來的鐮刀一般劃破冰冷空氣的碎片,油囊不斷噴出火星和火苗。安傑拉跪倒在地,看著火球在陰冷的雪地上逐漸膨脹,然後消失成一團髒兮兮的煙霧,最後被落雪吸盡。

「退後,退後。博坦,派人包圍油車,快點!」埃爾斯頓喊著。

安傑拉失魂落魄地瞥了一眼油車原本應該在的位置,可是隔著零度以下的飛雪,她的能見範圍很有限。跟在卡車後面的熱帶車一號黑色的車身在火焰映照下閃閃發光。她正蹲在行動實驗室二號旁邊,利用車身作為掩護,以免卡車繼續爆炸。一看到輪胎在雪地刮出的痕迹,就知道這輛車被炸飛到旁邊。這時她才發現它拖著的雪橇承受了大部分的衝擊力,成為一團破爛埋入雪地里,周圍有很大一圈的殘骸,破爛的盒子和被掀開的錫箔包裝正被兇惡的風吹得亂滾亂飛。

「狗娘養的。」她呻吟。她一面掙扎著將快要凍僵的手臂塞入外套,一面叫e-i聯絡埃爾斯頓。「行動實驗室二號的雪橇被炸開了。」她說。

「安傑拉,我們得把受傷的人拉出越野車,除非雪橇砸到人,否則我根本不在乎。」

她終於戴上護目鏡,看清楚了滿目瘡痍的熱帶車一號。好幾個人聚在周圍,有人穿了外套,有人連外套都沒穿。兩個人在上面,從破掉的窗戶把眩暈的雷歐拉給拉出來。「埃爾斯頓,那是我們的食物。」

「什麼?」

「行動實驗室二號的雪橇載著我們大部分的食物。」她終於成功拉起大衣的拉鏈,把罩帽拉過頭頂,她的耳朵已經失去知覺——她漏掉了弄丟了巴拉克拉瓦帽和圍巾。在她面前,幾百個食物包正緩緩地被風吹過峽谷冰凍地面。

「上帝啊。」埃爾斯頓換成串聯通信,「所有沒有參與一號車救援行動的人,立刻去撿食物包。先鋒軍,守住周圍。所有人不準離開視線範圍。」

安傑拉開始撿拾離她最近的食物包。這是她這幾年來做過最凄慘的事。她一次頂多只能抱住十幾個銀色的長方體,然後就得趕快跑到熱帶車二號大敞的車門邊,把食物丟到座位上。她的袋子在裡面,她通常都用它帶食物包去各輛車發放。她把它拿出來,又開始往裡面裝食物包。周圍的所有人都彎著腰,跑來跑去撿拾掉落一地的包裝,看起來活像是淺水灘上貧困的拾貝女。

她的e-i在網格里標出一排排數據,同時不斷彎腰撿了又撿到處亂飛的錫箔包裝,尖聲咒罵逃脫她僵硬手指的包裝。每看到一個包裝消失在被落雪掩得更深的黑夜,就像看著一抹心頭血從傷口滴出,因為那意味著他們能活的時間又少一天。

她的態度似乎也傳達給了所有人。每個人都頂著風,彎腰抓著亂飛的包裝,塞入大開的外套或倒入車輛。她注意到每個人都在往自己的車上裝。

她知道分享結束了——他們救回的包裝大多數不會交回埃爾斯頓可能要求重建的庫存區。

安傑拉又花了十五分鐘在外面追食物包,帕瑞西才叫她別撿了。最後的幾包已經消失在剩下六個先鋒軍能維持的小小警戒範圍外。她頂著風,沉默且悲慘地走回熱帶車二號。肯已經拿了一塊板子粘住破裂的窗戶,福斯特在裡面把雪從擋風玻璃和座位上拍掉,帕瑞西還在外面進行守衛工作。

安傑拉進來後把門關起,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在已經塞在前后座之間的食物堆上。

「我們這裡總該有一個星期的食物存量吧?」前座的肯遲疑地問。

「可能吧。」她把手舉在吹風口前,看著最後几絲雪開始融化滴落,福斯特把空調改成往車子吹熱氣。她的外套上結了一層將近一厘米厚的冰,融雪正滴在包裝、地板、座椅上。她沒辦法脫掉外套,因為她的手動不了。手套上的冰塊厚到簡直就像套在手上的小冰櫃,她擔心把手套硬敲掉,手指會順帶一起斷掉。「凍死我了。」

「我幫你脫手套。我的手指恢複了一點知覺。」肯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