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4月2日,星期二

讓所有人在護甲或層層衣著束縛下全速奔跑沖向事故地點的是尖叫聲,而不是軀網的醫療警報。驚慌與疼痛的厲喊直接鑽入人類大腦的深處,要求聽到的人必須注意與響應。這次也不例外。捕捉住所有人心神的音頻,效力因為巫崗原本已經很緊繃的氣氛而更加放大,所有人都害怕怪物再次出現於人群之中。

這次安傑拉正幫忙把一堆食物包從350DL貨板運到用餐帳篷。她跟異種生物研究隊的羅克·克溫德在過去三天里,花了不少時間把食物從雪地里搬走。羅克是個將近四十歲的開朗男子,隨時都在傳他太太和兩個小孩的照片給她,唯一的談話主題就是他們。這一天,他又在跟她說起去年夏天他幫兩個小孩建造森林小屋時,尖叫聲突然響起,歇斯底里、起起伏伏,都是傷者在掙扎著呼吸。安傑拉鎖定了尖叫聲的位置,她的e-i立刻給出確認。醫療警報來自盧瑟·卡曾的軀網,大概位於用餐帳篷另一邊七十米外的地方。她跟羅克面面相覷,然後同時拋下手中的食物包,不顧穿著臃腫,盡全力朝那裡跑去。

自從上個星期天第一次飄雪之後,巫崗每天都在下雪,但地面溫度太高,雪片沒有辦法存留,所以全變成了泥濘,到處都出現了淺淺的冰冷小溪,把冰雹侵襲後埋在泥巴中的垃圾泡濕;車輛、圓頂屋、工程廠房周圍都有一圈圈垃圾懶洋洋地打轉流動,骯髒的水流將輕巧的垃圾帶往四處。倉儲管理變成不可能的任務,安傑拉和福斯特為了替微製造小組找出原料,每天都在奮鬥。

星期四的努力都花在搭建完最後兩座圓頂屋,如今雪片已經覆蓋整個營地。總共六座圓頂屋,巫崗營地剩餘的四十八名成員,每八個人被塞在一棟屋子裡。帳篷里救出來的行軍床被擁擠地塞入屋裡,幾乎沒有空出來的地板空間。最高層的六角平板上裝了鉤子和鬆緊帶,配備包像巨大破爛的蟲繭一樣掛著。照明來自用殘破帳篷布片包成的燈籠,以電線接上營地的主能源槽,每個圓頂屋都陰暗又氣悶。晚上這麼多人塞在這麼小的地方,提供了一些溫暖,也瀰漫著缺乏洗漱的人體氣味。

圓頂屋一建好,微製造小組就開始為營地人員製造更暖更厚的衣服。長大衣最受歡迎,因為大到可以穿在護甲外面,大多數人都搭配有夾層的防水長褲穿。3D印表機也吐出一頂頂帽子,還有圍巾和手套,雖然都不是最好的禦寒衣物,但也讓人們免受變化多端的氣候一些殘害。

星期六,不停的落雪與一直降低的氣溫終於把最後一絲暖意從土壤和植物里吸走,地面溫度降到零度以下。雪不再融化,而是開始堆積。在巫崗各處形成水域的小水窪和小河流凝結成危險的冰面,小蕨類和藤蔓上的葉子因為細胞凍死而變爛,跟雪花一起落在地面,在雪地上加上另一層危險的植物泥濘。從星期天開始,巫崗已經下了半米的積雪,得定時從用餐帳篷和微製造廠屋頂上刮下,以免重量把布料壓裂。人們行走的路徑被踩實,所有車輛每天都要開一圈免得凍住。落在他們身上的雪各式各樣,大多數晚上下的雪是沙礫般的細顆粒,無孔不入;白天是又大又黏的雪片,沾在叢林每棵樹木、灌木上,將之變成冰凍的森林。同樣黏膩的雪片覆蓋了營地設備、建築物、車輛的表面,同樣遮蔽了智慧粉塵罩網,所以智慧粉塵的信息接收渠道絕大部分被遮蔽,包括提供能源的自然光,因此也減弱了感測器功能,破壞鏈接,進一步降低了營地的聯機質量。

路徑雖然被踩實,但壓扁的雪地很滑溜,尤其是其中還混入了腐爛葉片的黏液。安傑拉跑向盧瑟時得格外小心,過去幾天有好多人摔倒,嚴重到必須送進醫療所縫合被割傷的手掌與治療嚴重瘀血的雙腿。她繞過用餐帳篷,看到十幾個人在被踩亂的白色地面奔跑。她的網格標記出帕瑞西、拉登中士,還有奧馬爾,高高舉著他們的卡賓槍,叫喊所有人往後退。

眾人都跑向一輛多功能熱帶型越野車,歪斜的車子已激起一道雪泥,停在行政快速房舍外,頭燈發出的清澈白光照著中等大小的落雪。駕駛座的門是開著的。一個人影正朝車子後方衝去,她認出是營地系統小組的歐格·多契夫,他踩過高高一堆毫無印記的白雪。盧瑟·卡曾躺在那裡,繼續尖叫,抓著自己的腿前後搖晃。

接著人們就把他們包圍了起來。帕瑞西和奧馬爾急忙揮手,要所有人慢下來、後退。安傑拉趕到時,盧瑟已經安靜下來,疼痛地呻吟。她可以看到鮮血潤濕了他深綠色的褲子,滴在雪上。在天狼星安靜下來的粉紅光芒下,血看起來近乎是黑色。腿的狀況看起來一點都不好,腿扭曲的角度非常不對勁。

「對不起,對不起,你突然朝我衝過來。」歐格哽咽地說道。

安傑拉皺眉聽著這話,回頭看車子。盧瑟一定是在冰上滑了一跤。從車輛的角度看來,歐格當時想要轉開——太遲了。這種天氣,早晚會發生這種事,大家一定要——

這時,她聞到了。薄荷。空氣很冷,她的鼻子也冷下來,但她仍然認得這個氣味。她的眼睛蒙上水霧。「糟糕,糟了。」

馬克·奇蒂和康尼夫醫生趕到了,拽著急救包。兩人跪在盧瑟身邊,把歐格推開。他們周圍圍了一群人,嚴肅沉默地看著,感謝自己信仰的神明讓躺在血泊嘔吐物里的人不是他們,全心期望醫療人員能施展22世紀的標準急救奇蹟。

安傑拉的e-i要求與帕瑞西聯機。「保持警覺。這不是意外。」她告訴他。

他皺眉,「什麼?」

「觀察四周,不要放鬆。」她強調完,開始推開一動也不動的圍觀群眾。有人生氣地瞪她,煩躁地給她白眼,她完全不理會,直接衝到埃爾斯頓面前。「深呼吸。」她告訴他。

他關心的表情變得煩躁。「幹嗎?」

「現在用鼻子吸氣!告訴我你聞到什麼?」

他原本準備好的責難之詞被打斷,突然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他全身靜止下來,深吸一口氣,鼻子抽搐著。她看到他臉上瞬間出現的震驚。他立刻下令:「大家不準動。先鋒軍,在我們周圍形成防衛姿勢。掃描營地。這是作戰封鎖狀況。所有不在意外現場的人等在原位,立刻把你們的位置回報給博坦中尉。」

巡邏的先鋒軍全部趕回,包圍所有人,周遭只有盧瑟的嗚咽呻吟聲。更多穿著護甲的人影在遠處行動,沖向餐廳和微製造廠,武器全部啟動,細小的赤紅激光在沉默的落雪中掃射。

「取樣。快。」安傑拉說。這個味道已經開始退去,被飄下的柔和雪花與冰冷寒風吹散。

埃爾斯頓點頭,打開與馬文的微聯結。一分鐘後,行動生化實驗室一號的門解鎖、滑開,馬文快速走過來,到場後跟埃爾斯頓交頭接耳一陣子。兩人走到越野車撞上盧瑟的雪堆,馬文開始揮動長長的塑料取樣棒,埃爾斯頓正在研究地面。

「我要所有人回到用餐帳篷。」博坦中尉宣布,「下士,你和雷歐拉護送醫療小組回醫療所。」

安傑拉走向埃爾斯頓。

「你也一樣,特拉梅洛。」博坦銳聲說。

「你需要我。」她對埃爾斯頓說。

「好吧,可是你得聽從指揮。」埃爾斯頓不情願地說。

「沒問題,但快點,它一定走不遠。」

埃爾斯頓彎腰去跟盧瑟說話:「發生了什麼事?」

「不要逼他。」康尼夫醫生厲聲說。

「不能等。」埃爾斯頓立刻呵斥,「盧瑟,發生了什麼事。集中注意力。你滑倒了嗎?」

盧瑟滿臉都是汗,他強壓著痛楚,想要集中注意力,想要記起來。「我……我不知道。我覺得好像有人。好像。他媽的,好痛。」

「有人推你嗎?」

馬克·奇蒂剪開最後一塊褲子,看到一團血肉和露出的骨頭,髖骨粉碎了。他用了一兩個器具,盧瑟痛得慘叫。

「盡量不要動。我知道很痛,但我們現在必須把它包裹起來,好送你回醫療所。」醫生在一旁勸慰。

「有多嚴重?」盧瑟咬著牙問。

「別擔心,我可以幫你固定骨頭,重新調整肌肉。現在不要說話。」她瞪了埃爾斯頓一眼。

「歐格?你看到他身邊有人嗎?看到什麼了嗎?」埃爾斯頓追問。

「我其實連他都沒看到,直到他摔倒在車子前面。他倒在路旁。我剎車了,但輪子沒辦法抓地,上校,我開得真的不快,真的。」

「我知道。你仔細想想,你一定注意到了盧瑟,即使沒有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他是一個人嗎?」

「上帝啊。」歐格低頭看著盧瑟,對自己造成的痛苦手足無措,「也許。我想……也許他旁邊有人。那時在下雪,我整個人都專註在路面上。」

「把你的視覺記錄傳給我。」埃爾斯頓說。

這句話像是揮了歐格一巴掌。一瞬間,他感受到的痛似乎不比盧瑟少。「長官,我沒有打開記錄。」

「我的老——」埃爾斯頓瞪著他,「我以為我把紀律說得很清楚了?」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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