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3月27日,星期三

時間是凌晨兩點鐘,這絕對是他今晚最後一次運行數據。伊恩一整個晚上在路上到處尋找雪曼手下的已知車輛,現在已經累得半死。他得假裝不經意間走過,很快地用施放管輕點一下車身,腳步一絲不錯,然後在自己的車子里改換面具、穿衣脫衣,免得雪曼放在安全罩網裡的影像分析軟體會發現他、席德和伊娃都在不斷與目標車輛相撞的規律行為。

就目前所知,他們的行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覺,所以十一點半時,伊恩打開了一間無人公寓的門,跟馬庫斯·雪曼在席頓的公寓同一棟,只是雪曼的位在十九樓。他臉上的面具是依照不在家的屋主模樣製造,免得引起大樓安全網路的警報。現在他趴在衣帽間的地板上,通過網格監控面前正在緩緩穿透牆壁的特殊鑽頭進度。小機器安靜無聲地緩慢旋轉,半毫米直徑的鑽頭穿透兩間公寓的間隔,以慢得令人抓狂的精準緩緩前行。這個鑽頭是特別為營救人質所發明,可以在不暴露自身的情況下穿透幾乎任何牆壁材質。離穿透最後的泥糊外牆還剩一毫米時,伊恩命令它停下來。他的e-i讀取他偷灌入大樓網路里的監控程序,同時握緊了他從市場街警局證據庫里解救出來的九厘米頓司手槍。

伊恩等雪曼回到公寓以後才開始動手。他跟席德推論,這是最適合動手的時間。雪曼回屋之後,公寓的外圍保安將會以低敏感度運作,尋找人類大小的各式狀況:獨行殺手,或是狙擊小組,或是綁架小組。大廳另一邊的公寓里有兩名打手,萬一有人潛入他們主子的巢穴意圖不軌,他們在幾秒鐘之內就可以做出反應。

雪曼一點鐘回到家以後,誘人的瓦倫丁娜被送到他身邊,她伴隨某種巴黎香水味一起飄入,薄透黑外套袖子與衣擺的輕紗緞帶在身後飄蕩。伊恩給了他們四十分鐘,讓他們有機會放鬆,也許嗑點葯,再換到卧室,接著他開始鑽孔。

他命令鑽頭重新開始動作。九十秒後,鑽石頭的尖錐輕柔地突破了泥糊牆。尖錐周圍的小洞吸走了所有灰塵,把它們都收了回去,不讓半點證據出現在主卧室內建衣櫃的地毯上,泄露刺孔侵入的痕迹。洞鑽好後,鑽頭收了回去。

伊恩屏住呼吸。什麼都沒有,大樓網路沒有警告閃動,沒有手下從公寓里衝出、揮舞著槍械。他緊抿的雙唇間緩緩吐出空氣,他感覺到脊椎驟然緊繃。他重新推回手槍的保險栓,放開握柄。

一般情況下,這時候營救小組會排放出一團智慧粉塵,努力取得關於當下環境的寶貴情報,包括壞人和受害者的位置。今晚則不然。伊恩舉起小小透明的塑料盒,看著裡面螞蟻形狀的小東西——這是拉爾夫提供的玩具之一。伊恩仍然不確定那個特務為什麼要配合他們的行動,但知道他們的無記錄觀察行動有某種高層授權的支持讓他覺得安心不少。當然,他也很實際地承認,一旦出問題,那特務會毫不留情地立刻捨棄他們。

微小的機械螞蟻通過鑽孔爬進去,一路攤開一卷細線。它以很簡單的遠程遙控,這麼一來就無須使用任何可能會被偵測到的無線傳輸。小孔里的景象在伊恩的網格中被放大,地毯的纖維像粗厚的叢林在他身邊聳立,他指揮螞蟻爬向第一雙鞋子。

鞋子總共有八雙,從傳統黑色皮革手工制晚宴鞋、耐用的短靴,到老舊的運動鞋。螞蟻花了十一分鐘爬完,在每雙鞋子的鞋底粘上微型智慧監測器。伊恩最後讓螞蟻爬回洞里,一路把細線卷回去。螞蟻爬回箱子里後,他把另一個工具伸入洞里,將原本的泥糊牆碎片跟透明黏膠混在一起,填補了洞口,牆壁曾被鑿穿的痕迹徹底消失。明天早上當馬庫斯·雪曼打開衣帽間時,一切將會完好如初。伊恩只希望雪曼已經把當天晚上穿的那雙鞋子也放回衣櫃,而不是跟瓦倫丁娜忙著把身上衣服撕掉的時候,丟到房間的另一邊。他其實沒法想像雪曼會做這麼隨性的事。從過去幾個星期的觀察看來,這個人的控制欲大得變態,生活中的所有方面皆是如此。

安傑拉晚上醒來的時候,發現銀色的保暖被不知何時從熱帶睡袋上滑了下去。現在她的腳冰涼,冰冷的空氣讓她有點鼻塞,環光和極光的魅影在裝滿行軍床的大用餐帳篷內顫抖,形成退散不去的暮色,營地一半的人似乎都在打鼾、咳嗽、翻轉,沒有誰睡得安穩。

要不是她的網格告訴她,現在是清晨五點,她根本猜不到已經是這個時候了。她起身要把保暖被拉起來,結果看到帕瑞西睡在她身邊的床上。直到兩個小時前,他都一直在外面巡邏,再三個小時他又要出去。他跟其他的先鋒軍最近這些日子以來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一遍又一遍地繞著巫崗打轉,頭盔的感測器努力地穿透雨水、霧氣、怪光和電子風暴。

她悵然地看了他一眼。他年輕強壯的臉龐在一天天衰老,眼睛周圍的暗青不斷加深,他下巴緊繃,鬍子拉碴。還有泥巴。他們每個人現在看起來都臟污不堪。叢林的泥巴塞滿毛孔,填滿指甲,沾在頭髮上。沒有人敢花時間去洗澡。獨自一個人,赤身裸體,待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有怪物在外面神出鬼沒,沒有人願意冒險。

帕瑞西扭動著身體,發出微微的呻吟。不知道他怎麼睡的,居然把只容得下一人的睡袋纏繞在自己身上。安傑拉走到他的床邊,緩緩拉開他的睡袋拉鏈,小心不弄醒他,然後她窩進行軍床上剩下的一點空間,把自己攤開的睡袋像是窄棉被一樣蓋在兩人身上,最外面再加上一層保暖被。帕瑞西再次顫抖。她輕撫著她傻傻獃獃、心神不寧的小狗男孩,彷彿安撫夜驚的孩子,他整個人開始朝她拱去,呼吸平穩下來,陷入更深層的睡眠。她滿意地、保護地摟著他。這時候,她看到用餐帳篷另一邊的瑪德琳,非常清醒地正在看著她。她們彼此互看了許久,安傑拉朝女孩翹起一邊嘴角。瑪德琳最後也露出同樣的笑容,躺了回去,閉上眼睛。

安傑拉靜靜地躺著,血液在她全身鼓噪,不可思議的感覺溫暖了她。她知道。她的笑容,她是在告訴我她知道。有一部分的她想要跳下床,跑去那女孩身邊。這股誘惑簡直是原始的衝動,幾乎要超過她所有的理智。可是如果這麼做了,那過去的二十年就完全沒有意義,躺在幾張床位外的埃爾斯頓也會知道一切,他很快就會搞懂是怎麼一回事,因為他是個固執的混蛋。知道這件事以後,也許他會接著發現她經過基因強化的器官遠比他們以為的要更快、更有效率地排掉他們注射到她體內的藥物。她其實並沒有像他們以為的那樣,完全失去自我控制。她沒有說謊,但她也沒有像那間邪惡房間里的人們以為的那樣,把所有的事實一股腦兒全倒出來。她藏起了讓她保有求生意志、戰鬥意願和清醒神志的唯一真相。

飽受摧殘的大氣層散發出的閃動天光照在她身上,她抱緊了小狗男孩,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一陣意外的滿足感湧起,她很快入睡了。

一個小時後,準備早餐的動靜叫醒了她。帕瑞西整個人纏在她身上。周圍的先鋒軍們一個個都坐了起來,意有所指地朝她咧嘴而笑。她朝他們聳聳肩,把他推醒。

瑪德琳和其他員工已經醒了一陣子,安傑拉和帕瑞西昏沉沉地走到取餐吧台旁時,他們早已開始準備早餐了。清晨的粉紅天光正從窗戶透入,揭開另一個不怎麼樣的早晨。所有的行軍床都被堆在用餐帳篷的一邊,桌子在另一邊,取餐吧台在中間。頭頂的屋頂布到處都是補丁,加固薄弱的地方免受之後的冰雹侵襲。

後見之明,安傑拉心想。她端起一大杯茶,拿起一包培根蛋吐司,加上一小包烤西紅柿與蘑菇,與帕瑞西坐在一起。他揉著惺忪的雙眼,她撕開包裝,把食物堆在盤子上。

「你每次都吃這麼豐盛。」他說。

「早飯是每天最重要的一餐。」她告訴他,「你媽沒跟你說過嗎?」

「我認識的大多數女孩都很擔心體重。你似乎從來不在乎。」

「這是好事?」

他笑著喝咖啡,「當然。」

「我的新陳代謝速度很快,只要運動,卡路里很快就燃燒掉了。」安傑拉沮喪地看了一眼用餐帳篷,「雖然我現在完全沒有什麼運動的機會。」

「安傑拉?」

「聽起來不會是什麼好問題。你確定你要問?」

小狗男孩幾乎退縮了,但這個問題顯然折磨了他很久,「你為什麼在這裡?」

「什麼意思?」

「你知道這裡有外星人,對不對?所以你知道我們早晚會找到它。」

「我認為其實該說它找到我們。」

「隨便啦。它在這裡。它是真的。你根本不需要接受埃爾斯頓的提議回來的。你大可在地球待幾個月,等到探勘隊回去之後,就可以脫罪了。你早就知道。你可以聘個律師什麼的。」

安傑拉用叉子推著培根。她看著瑪德琳站在取餐吧台後,勇敢地微笑,遞出用餐包,找出額外的番茄醬,給茶里加牛奶,倒咖啡,拒絕回應對方的調情。那女孩的個人檔案沒什麼細節,只有基本項目:她出生的地方、父母、學校、地址、信用分數、過去僱主的推薦,幾百萬默默無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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