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3月12日,星期二

最後是在席頓區的魯斯伯利巷結束。席德站在劇院里,雙腿消失在鮮綠色的席頓公園內。他很清楚地看著計程車倒回這條街,虛擬圖像不斷往後回倒帶。這裡的罩網是完整的,汽車的牌照碼在整段時間內都持續一致——沒有犯錯,沒有灰色邊緣。現在席德高高聳立在整齊的路面上方,雙手叉腰,看著司機下車,用奇怪的姿態倒轉回到魯斯伯利巷西邊盡頭的屋子裡。

「暫停。」

「他住在那裡。」黛德拉·福伊斯特說。席德瞥向窗戶,看到伊恩望著虛擬現實,臉上維持專業的面無表情;看到克洛艾·希利和詹森·商站在控制中心後面,兩人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裝,什麼都沒說,但是非常有效地傳達了他們老闆的憤怒。

很明顯的是,奧爾德雷德·諾思二代人不在場。如果沒有了他的支持……

「我們知道這輛計程車在這裡停多久嗎?」席德指著令他討厭的計程車。

黛德拉和洛雷勒兩個人窩成一團,雙手在鍵盤空間中舞動。

「七個小時,老闆。」黛德拉充滿歉意地聳肩回答。

「嗯。」所以席德剛才看到那司機開始他的一天,這個司機身份沒問題,計程車牌照也完全無誤,這是合法的計程車,他們看著他接客送客了五個小時。這輛計程車沒有從任何地方載屍體,也沒把屍體送到愛思維克碼頭。二百零七輛計程車的最後一輛。他們找到真正線索的最後機會,「看樣子天降神屎了。」

「赫斯特警探,能不能跟你談一下。」詹森·商說。

席德想說不好,任性、幼稚、可悲的「不好」。因為他知道他們要講什麼,所以談有何用?

「休息一下。我們午飯後再來討論。」他告訴他的人。

模擬畫面消失,留下他孤身站在全像劇院。他看著所有人魚貫走出控制中心,幾個人朝他投以氣餒的目光。伊恩遲疑了一下,但席德點頭之後,他便出了房間。

克洛艾·希利和詹森·商走入劇院。「你搞砸了。」詹森·商惡狠狠地說。

「你再對我用這種口氣說話,我絕對讓你這個馬屁精橫著進醫院。」

「小朋友們,不要吵了!」克洛艾朝兩人舉起手。

「倒查沒有用。席德,為什麼沒用?」

「我不知道。我們知道他們用計程車運送屍體,那鬼東西還停在鑒證實驗室。它一定得用某種方法開到愛思維克碼頭。」

「你的人太散漫了!他們沒看到。就這麼簡單——你們沒看清楚!」詹森·商說。

「所以你也同意虛擬現實是正確的調查方法?」席德挑釁地問。他非常憤怒,非常心浮氣躁,需要發泄。反正最多不過是個輕級傷害罪。

「在適合的人領導之下,應該是正確的方向。」

「那你把我要的人弄來,我們再運行一遍。」

「你現在是怪你的人不好?」詹森·商得意地回問。

席德覺得自己的拳頭正在握緊。

「我們不會再運行一遍。這個調查需要用不同的方式進行。」克洛艾堅定地說,「席德,你去準備一份簡報。歐魯克要你今天下班之前交給他。我們需要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

席德想說些什麼,想說出一個會開脫自己與手下人的答案。事實是,重來一遍,他還是會這麼做。他一絲不苟地照著辦案流程在做。他們沒有新的突破點,除非算上雪曼——但是這一點也被他們在一團亂的臨門區里搞砸了。「好。我會處理。」他沒有別的辦法了。兇手贏了,騙過了他和他的人。

席德離開劇院,走入通往電梯的走廊。走廊里沒有人看他。伊恩和伊娃沒等他。電梯門關上。他的手停在三層的按鈕上。

「他媽的!」

他一戳地下停車庫二層的按鈕。他絕對不會讓那小混蛋詹森·商得意。況且,他們都錯了。他的人沒有犯錯。他們是很優秀的人,在這件事情上花了好幾個星期,因為他們有動力,相信倒查計程車行蹤是可以把案情打開的唯一辦法。他也知道,他想盡辦法讓埃爾斯頓啟動劇院,完全不顧這會讓他和歐魯克的關係惡化到什麼程度。我是對的,他媽的,我是對的!

席德停在水街,離好幾個世紀前留下的鐵路鐵橋不遠。大概已經一百年沒有火車從上面經過了,但城市仍然繼續維修這座橋,每一寸鐵、每一根紅銹的釘子都是寶貴的遺產,二十層的漆被太陽晒成淡藍色,破裂的小小膿皰流著鐵膿,滴在被塗鴉畫髒的橋身上。兩旁的笨重石頭底座仍然穩固,雖然上面已經有蜘蛛網般的裂痕,接合的水泥也開始碎裂。石塊不到三米高,兩邊有圓拱形的人行道,滿是尿液和狗屎的氣味。

他下了車,翻起外套領子抵擋寒風。紐卡斯爾毫無雲朵的天空是透明的藍色,天邊凝結著一層薄霧,天氣即將從冬天變成短暫的潮濕春天。雨水仍然在水溝里流動,順著水街陡峭的斜坡朝泰恩河流去。他背對橋站著,端詳愛思維克碼頭上方的工地。他們兩個月前把一個諾思家族成員從河裡拖出來,然後找到計程車停車棄屍的小巷,如今限制支架和鋼架的冰雪已經融化,自動機械重新開始搭建豪華公寓骨架。兩輛水泥車停在外面等著,另外一輛倒退進入計程車開過的小巷,粗重的水管接在泵上,好將水泥灌入即將成為五樓的框架。

在全像劇院里待了兩個月以後,席德對這裡已了如指掌,包括每一個後院、工具間的商家、道路、河岸的走向。全像劇院的虛擬環境有現實世界沒有的鮮亮,這裡的建築物比較破舊,顏色黯淡,被雪覆蓋了四個月的草皮黃扁。即便如此,它仍然是一樣的,而他們每一寸都找過了。

「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席德對著陰冷、半被人遺忘的區域空問。

他開始順著鐵道巷走,一邊是上面長滿了凌亂的灌木與樹叢的石牆,另一邊是工廠後院的破舊欄杆。從鄧恩街上的另一座古老鐵道橋下穿過,跟之前的那座一樣頹圮,但是一邊有寬廣的台階,通往卡庭斯花園公園。順著鐵路街前進,旁邊是另一排小公司的後門,一家家都縮在老舊的簡陋建築物內,收容了過去幾代的機器、電子產品、物品。在商家後面的斜坡下方,他看到市立美術館的圓形屋頂,外面滿是鷹架和自動機械,正在進行整修,讓它能夠擁有最先進的場地配備。順著鐵路街一直走,潮濕的空氣讓他整個人微微縮成一團,直到走到普路梅街,然後折返,靠A695雙車道、又稱為史考特林路的那一側走。這裡的車輛是單調的能源槽汽車,激起如水霧一樣的水花,灑在他的皮夾克上。他繼續走在崩壞的柏油路上。右邊聳立著福廷鎮樓,無趣的碳纖牆上鑲著不透光的無花紋銀色窗戶。他這側的路旁是車輛展示間和半工業產品的大商店,包括冷凍設備、能源槽、自動機械與工程工具,還有零售零件,都是紐卡斯爾這樣的地方會大批買進的貨物。所以這是一段繁榮的路,被斜坡後面的破舊老式工業區擋住,不讓一般車輛發現。

席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知道他在正視自己的敵人。他就是在這裡被打敗,在這一片腐朽柏油路與廢棄建築物之間。它們被某人利用來欺騙他、嘲笑他。秘密隧道,小通道。一定有問題!這裡一定有某樣他們沒看到的東西。他星期天晚上在臨門區可笑、失敗的行動讓他產生了這樣的信念:不是所有東西都在地圖上。

他來到佩佩瑞利機車展示間。它跟隔壁的奇亞諾汽車展示間中間有一條窄巷,通往水街。他望向小巷,看到淺藍色的牆。

這裡只能徒步穿過,不可能開計程車通過。他繼續前進,經過玻璃窗,裡面是從太原——一個大華共和國屬星球——進口的廉價車輛。在展示間與「跟你修」平價DIY商店中間有一條小路,與A695呈直角,這條路通往奇亞諾展示間後面的空地以及「跟你修」的載貨區。席德慢下腳步,緩緩地走向跟卡庭斯花園公園交界處的圍籬,這裡是一片長滿常春藤的鐵網。他的e-i送出詢問,但腳下潮濕的柏油沒有任何智慧粉塵,也不是城市罩網的一部分。席德把臉貼上搖搖晃晃的鐵網牆,隔著常春藤和長滿細刺的樹叢望向另外一邊。

他們在1月的時候根本沒有查到這裡。沒有看到在一米的積雪下面這裡是一片蠻荒。從來沒有看到從水街橋到另一端的雷格有機油站之間,這段卡庭斯花園公園被清光了植物、長凳、小路、池塘和遊客諮詢中心後的樣子。沒看到這裡完全被剷平了,準備進行開發。

在進行二百零七次計程車倒查時,從來沒有查過這一區,因為在城市規劃辦公室的虛擬資料上,這裡仍是卡庭斯花園公園,小巧可愛的都市綠地。如果地圖上數據是這樣呈現的……

席德把手指插入鐵網,猛力一拉。一片圍牆往後倒,一根木柱從地面被扯起來。圍牆已經潰爛,地面以上全都損壞,唯一維持整片牆面的只剩原本纏在鐵網之間的常春藤。

「好啊!」席德低吼。他再次搖晃網子,兩旁的鐵網軟趴趴地抖動,感覺自己的心跳如雷,「你們這群夠聰明的混蛋。夠厲害。真的夠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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