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3月5日,星期二

薩瓦到巫崗的飛行過程不像之前艾德瑟到薩瓦的那段讓安傑拉不舒服。也許是聖天秤星無所不在又單調乏味的斑馬種植物讓她漸漸認命,不過她也承認更有可能是因為這次不需要飛越像蝕影山脈那樣的巨型地標。這趟旅程帶著他們飛了兩千公里到薩瓦的西北邊,又到了他們已經很熟悉的緊實泥土跑道,盡頭是一小堆的帳篷與快速房舍、車輛。巫崗是三個計畫中前進營地的第一個,這三個營地幾乎像是指南針的方向一樣分布,位於薩瓦的西北方、正北方、東北方。薩瓦現在只算是補給基地了。正北方的法瑞斯營地正在壓跑道,東方的歐瑪魯才剛完成第一次成功的柏林機降落。他們沒有再規劃更多的前進營地——探勘行動最多就到這裡,預算也只能支持他們到這裡。

也很合理,安傑拉心想。戴達勒斯的後裝載卸貨坡道在電子油壓起動機的一片尖銳呻吟聲中放下。如果異種生物學家在離亞貝利亞這麼遠的地方還找不到任何動物的跡象,那就代表他們絕對沒有找到的機會。

她幾乎以為埃爾斯頓會在坡道的盡頭等她,但是不見他人影。安特利奈在薩瓦時很低調卻很盡責地看好了她。

她踩上泥濘、緊實的泥巴地,立刻利落地戴上遮陽帽。早上的降雨讓空氣很濕熱,離巫崗營地扁平地面幾公里外的叢林上方已經升起白霧。北邊的地面再次猛然拔高,陡峭的山峰間有停滯不去的雲朵。

「這裡是釣魚線的盡頭。」她說。

「被你說得好陰森的樣子。」迪瑞特說。

「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想說這是我們會到的最遠的地方。下次我們再上戴達勒斯,就是要回家了。」

「你不認為我們會去更遠的地方?」

安傑拉指指機艙中央的行動生化實驗室,機組人員正忙著把實驗室的固定扣索解開。「他們會從這裡再往外走個四五十公里,但不會更遠了。」

「貓頭鷹機沒看到這附近有什麼東西。」奧馬爾說。

「他們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嗎?」安傑拉回問,「我碰到的東西是有智慧的。自從人類到達聖天秤星開始算起,它們有九十二年的時間來準備要怎麼應對我們。HDA這次難得說得對,測試基因種類是正確的做法。」

她看著安特利奈爬進第一輛行動生化實驗室的駕駛艙,對那輛車幾乎是小心呵護。能源槽啟動,大車兩邊的排氣孔吐出一小陣白煙。

「糟糕,又是帳篷。」帕瑞西喃喃地說道。

安傑拉循著他的視線看去。巴勃羅·博坦中尉正朝他們走來。

「帳篷。」她同意。另一架戴達勒斯正高高在天上盤旋,瞄準跑道準備降落。更多設備,更多人員。三架大飛機每天都要從薩瓦飛三趟。帕薩姆和指揮團隊正投入所有的人力物力,想用最快的速度搭成前進營地。巫崗和它的兩個堂兄弟是HDA對這巨大的星球下達的戰書。他們向永恆的叢林進發,清楚表示人類不論用什麼方法,都要把它的秘密一個一個地挖出來。

安傑拉忍不住想,萬一他們成功了,會發生什麼事。不知道為什麼,每個HDA官員的簡報里都沒有提到這個情況的應對方式。她知道他們一定有辦法,只希望他們的辦法夠好。而她只有一個盲目的保命直覺:不要命地逃。

原本就緊貼的白色短褲,穿在身材健美的金髮辣妹身上更是火辣性感。高級的彈性布料晶光閃閃,設計師品牌、俏皮的設計強調緊實的臀線。馬克-安東尼和羅安娜兩個人欣賞著他們的品位,尤其喜歡短褲搭配黑色彈性紗低胸露背上衣。

安傑拉溜回巴特拉姆在七樓的書房就已經沒穿上衣,現在短褲也完蛋了。都是因為血,血滲進了昂貴的吸水布料。瑪麗安傑拉的血,科伊的血,巴特拉姆的血,巴森·諾思二代的血,巴雷克·諾思二代的血……從被撕裂的皮肉與抓碎的心臟里流出的血,多到足夠讓宅邸的大理石地板變成一片濕滑的池塘。

安傑拉在客廳里又滑又跌,不斷摔倒,外露的肌膚上都是血,頭髮也因為血黏成一團,時髦的短褲變成發光的紅腰帶,隨著溫度升高而變得更黏膩、緊繃。她的皮膚現在好熱。

她要逃。她當然要逃。但是逃也需要方法。她還保持足夠神志去她在六樓的房間里抓起一個小包,那個小包隨時都裝著準備好的東西,都是些如果事迹敗露、她需要快速離開時,真正重要的東西。當然,原本沒想到會是因為這種恐怖事件。

小包被她因為用力而發白的指節緊捏著,她順著剩下的台階往下逃,被困在大宅陰森的沉默中。沉默遠比滲透在台階上的點點環光更令人害怕。環光扭曲了台階的大小,蔓延出欺瞞她的濃重陰影,她又摔了一跤,在冷硬的大理石上重重滾下,身後留下長長的血跡。她的悶哼與壓抑的呼喊被沉默吸盡、消滅。

可是只有她發出聲音。黑夜原本應該有極為響亮的警報聲,叫醒所有人,招來帶著武器的警衛。驅散沉默的警報聲。令人安慰的警報聲。如今沉默包圍著她,跟著她一路害怕地跑下台階,來到一樓的廣大中庭,更多沉默等著她爬下另一道台階,進入地下車庫。就連環光都不來這裡,一片漆黑。在毫無感官的情況下,她張開雙臂,摸著牆壁想要知道自己在哪裡。瞎了眼,忙著逃命、祈求——祈禱黑夜裡沒有別的東西。

前方下面有一絲光線。四條細線。一個長方形。門!

安傑拉衝進車庫。這裡終於有光。天花板上的光條散發著明亮、均勻、微微泛綠的光。她在冷漠的光線照射下眨眼,上氣不接下氣,獃滯又擔憂地看著自己全身。塗滿她裸露皮膚的血正在凝結、變黑、碎裂,從她的皮膚上剝落,像是某種噁心的痂皮。

她的哭喊慘叫在車庫裡回蕩。

兩排銀藍色的捷豹JX-7雙門跑車排在她的左右。她彷彿聽到後面樓梯間有聲音傳來,猛然一驚,嗚咽不止。

「振作點!」安傑拉朝自己尖叫。她沖向第一輛捷豹,跳過門,直接落在駕駛座上,手重重拍向儀錶板,指尖的暗黑武器撞上橡木表皮時的痛楚讓她皺起臉。尖刃從指甲後的皮肉伸出,撕裂了她自己的皮肉,小小的傷口仍然疼痛不已。雖然多了這些尖刃,捷豹的自動駕駛系統仍然讀到巴克雷·諾思二代的生物特徵,操縱桿從控制面板中伸出,座椅的環肩安全帶舒適地包圍住她。她切換成手動駕駛,用力一扭操縱桿,加速逼出全速。輪子快速轉動,磨出一陣輪胎煙,車子向前跳躥,輔助系統啟動,協助她操控車子閃過另外一排捷豹以及水泥支柱,然後她帶著車子瞄準斜坡,沖入黑夜。

頭燈亮起,照入外面的細雨,跑車的車頂開始關起。

安傑拉開到連接吉洛奈拉海灘和山另外一邊的普羅旺斯隧道時,時速已高達一百七十公里。車子的牽引力跟濕滑的路面不斷角逐勝負,有些打滑,但安傑拉拒絕減速。

在隧道里,遭受過度驚嚇的生理反應終於開始,她無法控制地顫抖,麻木和保命直覺的專註逐漸消退,眼淚開始流個不停,劇烈喘息。他們死了,都死了,被殺死了。她在宅邸中認識的每個人——被殘忍地屠殺了。

捷豹衝出隧道,她放開操控桿,換回自動駕駛。她現在沒有辦法開車。在震驚和害怕中,她的腦子正努力想要消化剛才發生的事情,想要維持理性。非常困難。這麼多的死人,這樣的慘狀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可是現在發生了,她必須要面對。必須。

合約發出去了。她成功了,騙局居然完成了。轉賬成功。亞貝利亞的公共行政財務部辦公室給了朱利歐星際公司一億零八百萬歐法元作為基礎建設合約訂金。現在這筆虛擬金錢會順著他們設計的路徑一路前進,在每家銀行和金融機構間轉折改變,身份和幣值在改變十幾次後才會消失在路徑最後的數字世界,她一無所知的空無。

整個過程的完成需要兩個小時。任何需要這麼多交換和轉手的過程必定都是複雜的。她不能冒險被人抓到,就算被抓也要等轉賬完成。這個念頭讓她的思緒整個冷靜下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她仍然有任務在身,無論任務現在已經亂得多糟糕。

環光消失,被一片懸在空中的濃雲牆遮住。細雨變成暴雨,濺在柏油路上,強迫自動駕駛慢下速度。

安傑拉急踩剎車,車子甩尾,車輪努力想要抓住地面。她打開門,衝出去,站在暴雨下,仰起頭讓沉重的雨滴把她沖刷乾淨。

她雙手急切地搓著粘在皮膚上的噁心干血,紅色的河流開始順著她的腿往下。她脫下短褲,遠遠拋到山谷,一心只想刷掉血腥的污漬,一遍又一遍地搓著皮膚,直到抓傷自己。她全身赤裸,泡在一片水裡,又開始發抖,這次是因為冷。她轉頭看車裡,橘色的內裝燈照出駕駛座上的血跡。她打開後備廂,拿出一條毯子墊在位子上,這才再次上車,命令車子帶她到鎮上,一路開到維拉斯可海灘。

捷豹來到海灘後面的停車場時,暴雨開始散去。現在是凌晨三點半。她知道這附近不會有人,甚至沒有多看左右。

走到海灘,離大道底端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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