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2月7日,星期四

清晨帶著一絲薄霧跨海而來,盤旋在卡米洛海灘後方的沙丘。索爾看著霧氣從半昏暗的聖天秤星夜裡浮現,夜色首先被淺白的環光點亮,然後迎來清晨海面的薄暮。他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穿著八年前買的白色厚板球毛衣,一條墨綠色的松垮短褲,有著一樣松垮的口袋,還有簡直可以算是古董的球鞋。他的眼眶通紅,很怕會被別人看到,然後被問你為什麼哭了。還有兩個小時,他的家人就會起床,埃米莉會發現他那天晚上沒上床睡覺。他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打起精神,收拾起泛濫的情緒,壓下對於命運的憎恨與怨懟。

懶洋洋的聖天秤星海浪不斷拍打著空無一人的沙灘,發出沙沙的聲音。起伏不大的潮汐開始逆轉,把潮水帶出外海。他看著灰色的海水與白色的浪尖,開始臆想。很簡單,只要帶著衝浪板,趴在溫暖安撫的海面上,開始往外劃,一直劃,一直劃,劃向安柏斯,或是落石帶的干島,離開這一切。因為之後會有的壓力和打擊跟在他心愛的海洋里淹死都一樣,死路一條。死在海里還乾淨些。

他閉上眼睛,儘可能把世界擋在外面,每一次呼吸都是一陣顫抖。他當然辦不到。他在虛無中唯一能看見的就是他美好的家人隨著時間的拉長、搜救行動的停止而焦急的面容。孩子們沒有他會有多彷徨,埃米莉會有多心碎。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為什麼,永遠不會了解。這份哀傷的迷惘會永遠在他們的人生中徘徊不去,讓他們心慌害怕。

身為丈夫和父親,他有責任。他們不是無法承擔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只是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只是不要這種事發生在他們的身上。卡米洛海灘、埃米莉、孩子、悠閑舒適的人生:這是他第二次的機會。美麗的證據,證明他終於擺脫可怕的過去。

可是誰都無法真正擺脫過去。尤其是他的那種過去。所以現在是他做選擇的時間。離開一切,或是面對眼前的局面,想辦法找出下一步該怎麼走。其實他毫無選擇。他唯一無法預料的是埃米莉會有什麼反應。她是無辜的,他原本承諾要給她一個好的生活,遠離威脅和奪走她快樂人生的種種不幸。

也許這才是他們彼此吸引的真正原因。他當時一個人孤獨飄零,想要從自己人生中的醜惡、失落、可怕的彷徨中恢複正常,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一個只憑本能活著的男人。他當時就已經受到大海以及大海所象徵的事物吸引,那正是他缺失的一片靈魂。

索爾在舊城區海港牆邊找到她,那時午夜已經過了很久,一個坐在牆邊縮成一團的身影。在看到她之前,他聽見她的啜泣聲。漫長的一瞬間里,他無法下定決心該轉身離開,還是做對的事情。那時候已經過去足夠時間,他終於可以與另一個人類交心。這裡是亞貝利亞,所以他還沒有在她身邊坐下就已經猜出她的故事,因為他還沒在水泥牆上坐定,就看到她有多年輕、多美麗。

「所以他把你趕出來了?」

埃米莉轉身去看他,臉頰滿是淚水。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哭了出來。

這是人類最古老的故事,但亞貝利亞讓故事的版本更上一層樓。埃米莉是個模特,正要開始她光鮮的事業。她在新華盛頓長大,她的愛人是一個年長、有錢的男人,對她展示他的世界有多刺激、新鮮。他帶她來亞貝利亞的家族宅邸,度過熱情的快樂假期,這時候她才發現他們關係的真面目:她其實只是他的所有物,這個星期的玩物。他們吵架,他不需要這種麻煩,她算什麼東西。

「我連衣服都沒有。他說衣服都是他買的,所以全是他的。他也不肯用他的飛機把我送回高堡。」她啜泣著說。

「因為要花錢。」索爾替她說完,「那種人只在乎錢。把你留在這裡比花機票錢便宜。畢竟他這樣做不犯法。他不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這樣做的人。」

「我該怎麼辦?」

索爾其實可以說實話,告訴她像她這樣年輕漂亮的女性,要什麼都唾手可得——只要她願意。她只需要選對酒吧,朝男人微笑。可是她也心知肚明這點——所以她半夜坐在海港的牆邊,掉下的眼淚足夠聚成自己的漲潮。

「我有多餘的房間。你今天晚上需要地方睡覺。我知道現在你會覺得這就是世界末日了,但是相信我,到了早上你就不會覺得這麼慘。什麼事情都是這樣。尤其是聖天秤星的清晨,當你看到太陽從海邊和星環間升起時就會明白。」

她心情不佳又多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自己有女兒。如果她陷入同樣的境況,我也希望有人幫她一把。」

「真的嗎?她在哪裡?」

「很小就死了。故事很長,很悲傷,但是這樣也好,至少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

「我很遺憾。」就這樣,她便讓他陪著走回他在改裝的海港貨倉里的公寓。三個月後,整棟大樓都被拆掉,因為開發商要將海港變成高級休閑中心,而更大更新的貨港則改建在更遠一點的海邊。他們搬入洛結拉尼歐山谷的新公寓時,埃米莉仍然跟他在一起,那時她已經不是睡在客房裡。索爾一直都不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就連亞貝利亞的特聘服務人員里都有比他優秀太多的人選,更不要提那些中級主管——每一個都更年輕、更聰明、更有錢,但是他們兩人之間有過這樣的共同經歷,而他可以信任她,這是他從沒想像過還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其實他的年紀也幫了一點小忙,這麼多年以來,他終於認得出獲得快樂的機會是什麼樣。在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沒有自己毀掉一段感情。

直到現在,他悔恨地心想。可是這一次年紀又幫了他的忙,因為又過了多年,他別的沒學會,只學會怎麼當個固執的混蛋。只要他夠有膽量,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就不會摧毀他現在的人生和家庭。

索爾想著過去的幾個小時,仔細回想他做的事、說的話、聽到的事。其實沒有什麼特別嚴重的——至少從法律角度而言是這樣。他擔心的是埃米莉。如果她知道了,會怎麼想?畢竟這是他過去的人生。二十年來,他沒有一秒鐘認為那會是問題。

所以……也許不告訴她就算了。雖然她會知道有哪裡不對勁——他可以全部怪在杜倫又出現這件事上頭。

他緩緩地點頭,說服自己其實情況沒有他想的那麼糟糕。他只是一時被嚇到,昏了頭。

他只需要閉緊嘴巴,別再像個神經衰弱的廢物一樣。我辦得到。我可以的。

一個通信符號在他的網格中出現。他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秒。

「確認來電身份。」他告訴e-i。

「杜倫。」

「你他媽的開我玩笑是吧。」索爾低聲咒罵,很努力才不跳起來去察看杜倫是不是正躲在沙丘里窺探他。他花了好一會兒讓自己平靜下來——只要跟杜倫扯上關係,就絕對不能氣呼呼的。

他的手伸向瞳孔智元投射出的鍵盤空間,扭轉符號。「這他媽的太早了。」他說。先攻擊,讓敵人採取守勢。

「老兄,我知道,你也知道,不是重要的大事,我也不會來找你,對吧?」杜倫回答。

「這麼早會有什麼大事?」

「我們需要借你的船。」

「什麼?」

「船啊,老兄。」

「你太扯了。」

「我也希望真的太扯了,真的,但我們真的需要用。現在就要。」

「做什麼?」索爾知道他不會得到答案,至少得不到真的答案。他只能決定讓不讓他們用船,原因不重要。

「我們只是想在所有人之前出海。如果你現在把船讓給我們用,就可以不用打擾家人,安心回家。」

混蛋!他媽的混蛋。可是……杜倫、瑟貝迪亞和祖拉是轉移埃米莉注意力的完美方法。他可以從碼頭回去,坦承杜倫突然闖入他的生活。

魯埃達碼頭就在老港區,維拉斯可海灘的另一邊。天狼星剛從星環邊緣升起,碼頭的弧形水泥擋海牆在帶著粉色的明亮天色下發光。俱樂部外面只有幾輛車子,都是在海上過了一夜的狂熱船主的。杜倫和祖拉站在一輛老舊的大雷諾貨車旁邊,看著福特洛罕停在旁邊。

「真高興看到你啊。」杜倫露出大大的笑容,握緊索爾的手。

索爾緊張地瞥了祖拉一眼。她戴著全罩式太陽眼鏡,顯得很緊張。她為什麼會緊張?「當然。我們先進去吧。」

「就指望老兄你了。」杜倫漫不經心地朝俱樂部前面擋在柵欄後的草皮一比,大大鎖起的柵門通往碼頭,「這裡的安保不錯啊?」

「到處都有罩網。這些船不像亞貝利亞大多數的船那麼豪華,但也值一筆錢。」索爾說。

「很好。被偷就討人厭了。」杜倫說完,從貨車裡拿出一個衝浪板袋。

索爾越發擔憂地盯著袋子。黑袋子長約二百三十厘米左右——正是杜倫這種身材的人需要的衝浪板尺寸,但光看袋子圓滾滾的樣子,索爾就知道裡面不可能是衝浪板。而就連杜倫提起袋子時,肌肉都因為重量而緊繃,青筋驕傲地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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