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3年1月13日,星期天

午夜將近,極光風暴的狂亂霓虹色彩穿透輕飄在泰恩河畔紐卡斯爾的細柔落雪,帶來一場碧綠翠紅的光影秀,彷彿天地都與城市一同狂歡,這光景遠比從星期五便零星迸發在屋頂上的任何煙火都更加優雅迷人。

三級警探西德尼·赫斯特注視著一群群深夜還在外頭慶祝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在結冰的人行道上,根據酒醉的程度彼此打招呼或挑釁。冰、雪、泥完全打亂了柏油里的智慧粉塵所傳遞出來的信號,導致管理全市道路的罩網大面積中斷,在這種情況下,用汽車的智能自動駕駛模式開車簡直是一場豪賭。席德 目前手動操控著一輛毫無標識的警車,但行駛在如此濕滑的路面,輪軸轉向只能倚靠自動操控。車子的雪胎提供了還算可以的抓地力,增加穩定度,使其能夠在過了大教堂的科靈伍德街上,以每小時三十五公里的適當速度前進。雷達一直在擋風玻璃上打出物體逼近的警示,提醒他兩旁有市政府鏟雪車把馬路中央的落雪鏟開後堆出的雪牆,又臟又長。

雪已經下了兩天,正午的最高溫度固執地不肯超過十度,所以積雪一直不融,市中心優雅的喬治亞式石造建築被包裹在宛如狄更斯小說里描寫的聖誕節盛景之中。又一個物體逼近的紅色警示亮起,是一個人從車子正面跑過馬路,席德猛打方向盤,那人又笑又罵,最後比畫出一個髒話手勢,消失在盤旋的風雪中。

「他絕對撐不到清晨的。」伊恩·拉納金在副駕駛座上開口說道。

席德瞥了他的夥伴一眼,附議道:「又是一個201案件。擺明就是歡迎我回來的嘛。」

「唉,這算什麼周日之夜派對啊。」

光是這種天氣里有這麼多人在外面亂跑就已經夠瘋狂了。不過難得的是,平常男生穿T恤、女生穿短裙配晶亮高跟鞋的紐卡斯爾夜店標準著裝,全消失在長及腳踝的厚重大衣之下——這天氣就是那麼冷。他甚至瞄到幾頂貨真價實的帽子,在他十五年的紐卡斯爾執法生涯中,幾乎算是第一次看到這景象。即使現在——結了婚,有了兩個小孩,發現職業生涯沒有當初他以為的那麼波瀾壯闊——他還是有點驚訝,自己怎麼還待在紐卡斯爾。當初他跟著一個女孩從倫敦來到這裡,還在倫敦時,他跟其他二十幾歲剛從法學院畢業的年輕人一樣,筆直地在最聰明、最快速的職場上奔跑,像一粒在電閘門間彈跳的電子,在警察與私人保安公司之間來回跳換工作。來到這裡後,為了完成自己偉大的浪漫行動,他申請調職到當地的市警察局,打算熬個兩年資歷,晚上又可以繼續睡在雅辛塔的枕邊。經歷過十五年西伯利亞式寒冬與撒哈拉式酷暑之後,他還是在這裡,娶了雅辛塔(至少他在這件事上的判斷力還不錯),生了兩個小孩,職業生涯也走上自己在遙遠大學年代曾一直唾棄的方向。當時的他有熱情、有信念,鄙視攪亂世界的當權者,還有無所不在的邪惡沾斯;而現在,經驗與連同而來的智慧把他撥到了比較實際的道路上,他開始消極怠工、忙於交際,把目標放在人生最後一次的跳槽上,以求順利度過退休前的最後二十年。十五年的辛勞工作教會他,真實人生往往就是如此。

「他們明天早上就會全部清醒了。」席德把目光轉迴路上。

「你確定這個城裡可能發生這種事?」伊恩反問。

「看看我們,現在都有工作啦。」

周五早上,當諾森伯蘭星際企業終於宣布要把五個新融能站搭建在位於城市北邊的埃林頓能源廠時,席德和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這些融能站早就應該建好了,但大項目就是這樣,十年延誤簡直已是標準企業決策流程中的一環,還不包括督察員和政客為了證明自身價值而屢屢介入所帶來的拖延。現在這個改變,意味著埃林頓里目前負責為紐卡斯爾通往聖天秤星的通道提供能源的年邁環磁機必須在遠超原定使用年限後照常運作。可是沒有人在乎這點,興奮的紐卡斯爾人整個周末都在慶祝這項新工程。因為那意味著順著城市街道流瀉的錢潮即將掀起一番新的波瀾,大筆金錢匯入聖天秤星,等著換來不可或缺的有機油迴流到古老的母星地球。有機油能夠讓汽車和貨車在大歐洲依然強大的交易要道上繼續賓士,寶貴的副產品能讓飛機起飛、船艦啟航。當然,搭建融能站的合約只不過是這一波浪潮中的一朵小水花,但即便如此,這也昭示著這個古老煤礦鎮的製造業與服務業將有額外的收益,它將聰明且貪婪地吞食數字化現金,在企業市場銷售圖表上畫出嶄新的擴張大業。不論哪個領域,都會有新的工作機會,快樂的日子要正式來臨了。

再沒有誰比遍及紐卡斯爾的第二經濟體系的參與者更明白這個改變的意義了,私人會所、酒吧、夜店的經營者,皮條客,毒販,這些人早已對未來的前景垂涎三尺。他們跟城市裡的其他人一樣,期待接下來的十年能夠為大批即將進駐的中產階層底薪加紅利收入的合同工提供一段愉快的時光。為了迎接新的時代,整個周末,全市的第一杯酒都免費奉送,第二杯則半價優待。

大多數人當然選擇多多利用這項優惠。

車子駛入莫斯利街,伊恩指著擋風玻璃上的符號後面說:「在那裡。」

前面是莫斯利街與灰街交叉口,藍綠交錯的救護車燈光照耀在龜裂的冰面,在牆上打出怪異的影子與從夜店門底及商店櫥窗滲出的光暈相互爭輝,共同點亮眼前的景象。大型車輛斜靠停放,擋住了半條街。席德把車子往左邊挪了一下,打算停在救護車後面。車子的前保險杠離鏟雪車堆出來的雪牆只有兩厘米的距離,引得距離探測雷達頻頻在擋風玻璃上顯示紅色的警告框。他把毛帽拉下來蓋住耳朵,拉起襯裡加厚的皮夾克拉鏈,踏入天寒地凍之中。

眼睛被冷風一吹,立刻不受控制地泛起眼淚,席德連忙眨眼,試圖看清眼前的景物。溫度並不影響他瞳孔周圍的一圈智能網元將微小的激光脈衝順著視覺神經送出,在街景上覆蓋一層清晰的顯示圖表,把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跟地點坐標結合在一起,加入他正在運行的視覺記錄。

按照辦案程序,席德的軀網——他體內所有智能網元互連而成的網路——向伊恩送出聯結請求,確保兩人時時刻刻保持聯繫。伊恩在席德的視野角落以一個紫色的小記號作為代表。軀網同時將他的視覺記錄通過汽車的網元下載到警網中。

響應求救信號的是一名北方都會服務公司的巡警。席德不認得他,但是不乏跟這類人打交道的經驗。軀網中的私人電子身份/標識符(e-i)記錄下對方的面孔,是一名二十歲出頭的男子,大搖大擺的樣子讓人覺得可笑。給他一身制服,丁點大的權威,這種人就以為這城市是歸他管的了。

巡警的e-i出示身份,名字叫克雷默,同時立刻詢問席德的e-i,後者在確認警銜的同時啟動織入外套的警徽,使它發出淡淡的琥珀色光芒。「是你接的?」席德問。

「是的,長官。接獲報告後,我在五十秒內趕到現場。」

完全符合服務公司的合約響應時間,席德心想。這一點在續約時將有助於提升他們的數據。當然,也要看官方的通報記錄時間。北方都會服務公司同時負責管理紐卡斯爾的緊急響應中心。中心提早一分鐘通知巡警,然後再正式記錄通報時間,以確保他們一定有人能夠在響應時限之前抵達,也並不是什麼不常見的事。

「挑釁型135。嫌犯在我抵達之前就逃走了。」

「跑得也太快了。畢竟你來得很快啊。」席德喃喃說道。

「標準的打帶跑,我想。」克雷默說。

「受害者名字?」

「我詢問的時候,他的e-i響應是肯尼·安瑟塔。他當時已神志不清了,那些混蛋把他狠踢了一頓。急救員已經接手了。」

「明白了。」席德繞到救護車後面,急救員把受害者放在突出的平台上進行檢查。那男人三十齣頭,根據五官來看,席德認為他是亞洲人與南地中海人的混血兒——但拿這種答案去填寫案件受害人種族欄簡直是自找麻煩。當然,他的看法可能也不是太准,因為那個人的額頭上有個好大的傷口,正不斷地往外冒血,臉頰上也有深深的割傷,席德猜是環形刀割的。這麼多血會讓一個人的皮膚特徵變得很難判斷。

他喊道:「你好,紐卡斯爾警察。能跟我說一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肯尼·安瑟塔抬頭瞥了他一眼,隨即大吐特吐起來,嘔吐物差點濺到席德鞋子上,席德拉長了臉。

「我去搜集目擊證人資料。」伊恩已經準備撤了。

「你這個爛人。」席德咕嚕道。

伊恩笑著眨眨眼,轉身離開。雖然天氣刺骨地寒冷,搶劫案還是引來一小群人圍觀。席德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裡。當警察這麼久,人性的這一面他向來不懂:人們總是無法抗拒圍觀他人不幸的誘惑。

他等了一會兒,看急救員在安瑟塔的額頭傷上噴些止血泡沫,然後其中一人開始處理他的臉頰,另一人根據安瑟塔的軀網提供的信息快速地檢查他的身體,手指輕觸智能網元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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