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花叢中

第一

在本鄉 的丸山或是片町,柳枝櫻花掩映的圍牆內,有一個安靜清幽的好去處,雖並不寬敞卻也清雅宜居。戶主叫瀨川興之助,去年剛從秋山法學院畢業,當下在一家出版社的編輯部就職,工資勉強說得過去,他盼望有朝一日可以實現自己的凌雲之志。母親阿近年過五十,堂妹阿新小興之助六歲,今年剛剛十八。

失去雙親的阿新自小由阿近撫養,三人相依為命。雖說筒井青梅 的往昔早已逝去,但從垂肩發 的童年開始阿新就同興之助一起生活,都是獨生子女便更加成雙成對。阿新是女孩子,在這世上也沒什麼朋友,她把興之助當作親哥哥,並滿懷期待地將其作為此生寄託。微風吹皺一池春水,興之助也疼惜妹妹,心裡有了一份愛戀。有了這麼美麗無瑕的人兒,要是有一丁點兒見異思遷的心思,連自己都覺得過分,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阿新從八歲開始,便由阿近精心撫養,阿近非常疼愛亡夫的這個小侄女,也順水推舟撮合二人,看著兩個人開心的小臉兒,凝視著二人開心的身影,哪怕自己孤身一人也算有些安慰,多年以來阿近盡情地描繪著美好的希冀:「我很快就要變成老太婆了,不過就這樣靜靜地變成一個慈祥的老太太,未嘗不是人生一大樂事。若真能如此,阿新一定會歡喜,興之助也不會為我操心。」

只是如今卻突然坐卧不安,彷彿在悲傷的黑夜裡彷徨,自己的心被憤恨纏繞,似乎朦朧中看到了宛如從天而降的幸福圖景,無常虛幻的感情牽扯著一顆脆弱的靈魂。阿近隱約覺得那難以企及的光明應該就在某處,興之助少不更事,性格懦弱還被兒女情長牽絆著,亂花迷眼,從不為將來做打算。假使他一直瞻前顧後,那麼在往後的艱難人世中將失去立足之處,只能在渺渺塵世中掙扎著過完無趣的一生。雖然世人都說,家庭和睦是人間的至高享樂,若能如此,別無他求。然而,若只乘一棹孤舟怎麼順利抵達河之彼岸?況且沒有港灣可以倚靠,四處漂泊該是多麼苦楚啊。他自認為是青年才俊,不想勞煩他人,這種想法偶爾聽到可能會心生敬意,最後怕是會永無立足之處,根本不會有伯樂來鑒別他到底是玉是瓦,到時候只怕後悔也太遲了。雖說現在他心裡還眷戀種種,但丟卒保車乃是人之常情。近些日子總是聽聞,哪位哪位名人仰仗夫人的關係才攀到如今的位置,或許此等事情難以啟齒,但譏諷歸譏諷,男人要想成就一番事業怎會沒有污點呢?與其沒有志氣地隱身草莽,不如攀附有利的力量,威武體面地在人世中大展宏圖才是正道。阿新的事情還是小事,興之助要是失去飛黃騰達的機會,可就時不再來,我決不能有婦人之仁。

兩小無猜宛如金童玉女,白玉無瑕毫無芥蒂的二人,早已是至死不渝的真心,他們兩情相悅連我也深有體會。阿新少女心思,懵懵懂懂,她正做著遙遠的雲端美夢,興之助就更是如此了。誰都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誰,還像吃奶的娃娃一樣純稚。愕然間記起來這些事情,阿近滿腔怨恨,想哭卻不能放肆地流下眼淚。唉,這世間真是罪惡的世界啊。

祈願愁眉舒展,能看到惠風和暢的春色。我是為了瀨川家好,為了興之助的前途著想,親眼看見上天降臨好運在我孩子的身上,明知道她會恨我,卻不得不叫這可憐人墜落於淚水的深淵。話雖如此,阿新也有阿新的命運,即便不能同興之助廝守一生,但她一定有自己命中注定的緣分,也會有屬於她自己的幸福。我並非不為阿新考慮,就算她身世可憐,令人同情,當時決定撫養她也只是暫時之計罷了,可就算兩人在一起,勞燕分飛才是最終宿命吧。可兩人相伴一天,就令興之助依戀一天。如今她總是憂慮深深,比起二老在黑暗中迷茫的悲傷,養育之恩也就是轉瞬即逝的露水罷了。我決定了,變成好鬼也好化身為蛇也罷,被人指責為狠心可怖也罷,幫助興之助擺正心態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自家庭院籠罩在祥雲瑞彩之中,阿近日日沉浸於這種美夢,幻想著留有威嚴八字鬍的興之助,體面榮華地乘坐豪華的漆黑包車,這幅情景在心裡越發清晰起來。

第二

丈夫在世的時候,雖說溫柔沉穩,但我萬事急不可待心煩意亂,到底弱女子的個人意見沒有分量,內心鬱積的念頭越發無法自持,難以壓制的火焰時常燒灼著身體。阿近的心愿登上至高的山峰,希望終有一日能得償所願。在普通人看來,阿近的兒子孝順上進,阿新雖說是外甥女,但跟親生孩兒並無兩樣。阿新朝夕照顧,只待阿近年老樂享隱居生活,這是多麼令人艷羨的福氣啊。但對於自滿的人,此等樂趣根本不屑一顧,可世事並非如願,興之助不停忙忙碌碌,阿近的想法與常人不同,好高騖遠也罷,不自量力也罷,哪怕迄今為止的一切化為流水裡的泡沫,天意如此無所謂對錯。

院牆上的葫蘆搖搖晃晃,溲疏花 經歷風吹雨打,平淡無奇地度過人生五十年,一傳十、十傳百的小地方有什麼樂趣可言?管他窩囊失敗,還是功名利祿,人應該廣增人脈,登上青雲之巔。讀眾人必讀之書,說大家該說之話,跟隨他人的足跡,就會像牽線木偶一樣失去本心,沒有志氣沒有趣味無過無非,這絕不是一個作為男子漢的初衷。事到臨頭不要瞻前顧後,身為男人應該主動承擔自己的責任。這些成了老生常談的話題。

什麼花露情濃,可笑至極,阿近這樣貶低著。「魂如繩玉串,欲斷只當斷。 日夜輾轉情難忍,因興之助而陷入焦灼的生命似乎奄奄一息。」有人來向阿近轉達了這樣的消息,怪不得這段時間煞費苦心有內情,一陣暴風雪掃平了心頭的憂慮,送來了戀愛童子。父親是某省高官,家裡富而不露聲望很高,那人便是田原某君的愛女。

人心就像花兒,開了又敗。今春來臨之時,阿新的臉上染上緋紅微笑,在牆角折下一枝又一枝的梅花,爾後去到熟悉的習字老師那裡,請老師指正謄寫的書法,跟伯母和興之助都端莊打過招呼便出門了。阿新走後,阿近吐著煙圈,若有所思地離開放著火盆的茶室。興之助的三疊大的小房間堆滿了書本,桌上攤開書卷,梅花暗香浮動,興之助正凝神遠眺。阿近坐到兒子身邊,感到屋裡面一股微微涼意,於是撥旺炭火,悠然端坐於自己帶來的坐墊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肯定又是那些陳詞濫調,還沒聽,興之助臉上就浮現出厭煩的神色。

「興之助,你呀,還是太年輕了。」阿近微微笑笑,往前挪了挪。

「你的主意想法還沒有定型,說到底你就是一根筋,不管問什麼只回答不好或好,難道你不能下定決心讓母親稍稍鬆口氣嗎?父母不會害你。要知道,強扭的瓜不甜。你不用考慮任何人,斬釘截鐵地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並不是針對誰,阿新雖說打小就養在身邊,但你們之間也並無山盟海誓的約定,你沒有要照顧她的義務,更何況你還沒有見過田原家的姑娘,而且也不是說一定要你娶她為妻。只是考慮到前途未來,日息之間做母親的傷心苦惱都是為你。自從父親去世以來,如你所知,親戚們像蒼蠅一樣營營往來,真是麻煩至極,但真正出力的人卻寥寥無幾。可憐的孩子,即便有青雲之志,可有我這麼個沒用的母親,害你連學士的稱號都得不到,更何況我們現在還有不少借債,苦不堪言啊。只要一細想你的將來,我便無法安然入睡,失眠對於老年人來說尤為難挨。而且田原那邊也不太穩定,就連媒婆和我也不能放心,命運隱藏於暗處,天機不是普通人可以預測的。若是我的夙願能夠實現該多好,我正是感到運氣不佳才說這麼一番話,你別覺得為難。我是為了你好才說出逆耳之言,要是大家能夠團結一心多好。『不義且富貴,於我如浮雲,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以。』 若你淡泊寡慾,我也便尊重你的意願。你要是覺得目標過於遠大就中途放棄,那麼以後我想必就會租兩三家陋屋,洗洗涮涮,衣衫襤褸,老眼昏花直至六七十歲,含飴弄孫度過餘生吧。怎麼樣啊?興之助,你靜下心來,好好琢磨琢磨我的話。」母親咄咄逼人,令他感到難言的憋悶。

「您說得多麼可笑啊,我完全不理解,雖然明白您含辛茹苦撫養成人的恩情,但兒子真的力不從心,我知道這是您日日夜夜的期盼,但是,依靠著裙帶關係憑藉岳父大人庇佑,我從未想過將這些作為立身處世的媒介。就當我是怯懦好了,我的東西就應該是我的,要是沒有這張人情網就不能在世上立足,我也認了,您無須為我挂念,您請坐吧。」

興之助斬釘截鐵地回答。

母親一直凝望著兒子的臉:「那就這樣吧。」她發出一絲哀嘆。

第三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還是太年輕了,也正因如此母親才會思量未來,甚至惦念起自己去世以後的日子。而你呢,將世界看作小小的書桌,沒有什麼比得上你手中這支六寸長的筆,欠考慮的讀書人就是這樣。若是狠狠激勵一下,功成名就的那天指日可待。猶如東照宮樣御遺訓 所言,人的一生有如負重遠行,很多人走不到半路或是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要放棄了吧。我有自己要做的事——這話說得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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