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前月

看樣子,丈夫今夜又要晚歸。孩子已經睡熟,他要是回來一定很掃興吧。明月照如積雪,馬路上寒霜滿地,雙腳踩上去定會非常冰涼吧。家裡火爐暖熱,酒也溫好,他何時才能歸來呢?聽,空中飄響的是上野寺的鐘聲嗎?兩點三點四點,八點了嗎?不,已經九點了。他很少這麼遲歸,平日里九點鐘聲響起時大家都在用晚飯了。對了,他說從今夜開始要延長一小時的工作時間,為了孩子不得不多賺錢。在那個熱氣滾滾的房間里,忍著酸疼的脖子,揮舞鐵鎚的手腕肯定很痛吧?

女人掀開破窗,瞭望著門外,對面的房檐上爬上一輪明月,射向這裡的月影蒼白陰冷,霜華凝重更是讓身體不由得發抖,冷氣像針尖一樣刺入肌膚,片刻之間她放空一切似的凝視夜空,一聲長長的嘆息在月色中如煙飄過。

櫻町的老爺是不是已經就寢,抑或是在燈下披衣閱讀,還是在攤開的紙張上靜靜動筆?他在寫些什麼呢?是不是跟朋友們商量事情,還是在寫家書問候母親,再或者只是通過紙筆抒發胸臆呢?是漢詩還是和歌呢,或者是,想要給我寫信訴說相思?可惜,老爺不管寫什麼給我,都是徒勞罷了。

多少次,多少封,我未曾開啟,他不知會有多麼怨恨我。我擔心,如果自己看了信,一定會柔腸百結,下定的決心也會作廢。老爺,請您原諒我,我知道您一定在埋怨我,一定會非常討厭我這個不解風情的女人。我是個苦命的人,或許我就是為了讓老爺討厭才降生於世,請理解我,請不要讓我變成不守婦道的女人,老爺。

我出身卑賤,從來不知天外有天,我的生活中註定只有荒僻的後院,我破敗的家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虛無縹緲的情思在心裡緩緩燃起,那短暫接觸到的上流社會就好比是去天堂玩賞一圈似的,現在想起來真是恍如隔世。像我這種用人,櫻町家一年出出進進不知道多少個,叫我一聲丫鬟也是看得起我,要說蒙受主人的恩寵,不外乎就是像趴在人們膝蓋上的貓貓狗狗一樣嗎?

這樣說,也許是給丈夫臉上蒙羞,當初辭工回家,聽聞跟自己定親的人是工廠工人,雖說沒有可比性,但是我還是禁不住想起了老爺,當時的心情就好像仙女丟失了羽衣。縱然我不滿意這婚事,難道我這朵野花還能插在書房的花瓶里不成?父母恩重如山,身為女兒怎麼能讓他們備受辛勞。我註定只能在底層社會勞勞碌碌,怎能幻想著天堂般的夢呢?假若能得償所願,也是走的歪門邪道,必定會受到人們側目,指不定會遭受卑賤的罵名,我自己不在乎,要是連累老爺也被浮名所擾,那就太罪過了。且看夫人,已經憎恨我、嘲弄老爺的眼神了。

女子一聲太息,吹散了心裡的烏雲,她欲打開月色朦朧的小窗,吱呀一聲,驚擾了睡夢中的小兒,寶寶哭了起來。「乖寶寶,你剛才夢見什麼啦?來,吃奶吧。」說著,微笑著解開衣襟。多麼可愛的孩子啊,為了我,為了孩子,為了讓我們舒舒服服,生活寬裕些,他真是披星戴月般辛苦勞作。「阿袖,我們暫時先忍忍。你先辛苦一些,等日後混到了伍長 頭銜,當上了鍛造廠的總管,我們就換個寬敞些的房子,然後再給你找個下人,你也不必扛著這麼嬌弱的身子提水了。別覺得我沒出息,我有手藝有工作,並且身強體壯,不會永遠這麼下去的。」他總是將這些話經常掛在嘴上,難道我的臉色有什麼不妥?我有看不起他的神色嗎?想想真擔心,丈夫對我可謂恩重如山,我居然產生那種念頭,甚至還顯現出來。

父親前年去世的時候,母親去年去世的時候,他通夜不眠衣不解帶地服侍病人。爹娘咳嗽時他就貼心地為他們撫摸脊背,想翻身的時候他連忙將他們抱起。三個多月的時間,從未假手於人,讓我很是欣慰。單單這些事,我就應該感激他一輩子,如何還能顯露出不滿的樣子?我自己全然不知,但事實真是這樣的話如何是好呢?當我幻想著空中樓閣時,聽到他喊我的名字的確會心煩。「阿袖,做這個,阿袖,干那個。」他的吩咐打消了我的幻夢,我就會不由得記恨他,不用說,罪人是我。但是要是沒有櫻町老爺的面影,心裡的明鏡也不會沾惹塵埃,那麼有罪之人是我還是老爺?如若不是老爺,我一定心如止水。不能,不能,我不能這麼想,這樣就是詛咒之詞了,忌諱。

小娃娃不知媽媽的心飄向了何方,吃飽了,就把小臉靠在乳房上,心滿意足地睡去。嬌嫩的小臉好比是薄薄的絲綢,透出微微的紅暈,他在想些什麼呢?有時候可愛的小嘴微微一噘,胖胖的小臉上顯出雙下巴,有這麼個可心的寶貝在身邊,我怎麼還能有二心啊?就算沒有生出二心,也不應該對丈夫有不滿情緒啊。無望無望,要是不能徹底忘記櫻町,那麼我就是一個心懷鬼胎的女人。

輕輕地把兒子搬到睡床上,女人慢慢起身。她眼神沉著安定,嘴巴緊緊閉合,雙腳踩在破爛的榻榻米上,在想什麼呢?從衣箱里找出兩件衣服,又從淺黃縐綢帶子里的襯墊 里,取出大概十二封信件放在座位邊。油燈昏黃,她稍稍捻捻燈芯,照出老爺的名字。即便是化名,但騙不過我的眼睛。迄今為止,信封都完好如初,我還自詡內心堅定,多膚淺。其實,我害怕信里的內容會像利箭一樣射穿我的煩惱。認真考慮過後,我確信,這不是堅定,是逃避。雖說身子清潔,可是心靈卻早已腐爛不堪,這同樣也是不貞吧。既然如此,那我讀讀也無妨。老爺,請你看看我的心。我的丈夫,也請你看看。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請你停駐在房檐上看著我。佛祖,如果你真的存在,請你在我手邊看著我,看我的心是清白的,還是混濁的。

打開信封,一尋長的紙張里細數著溫熱的往事,叫人臉紅的事情比比皆是,思念,眷戀,難忘,血淚,愛火,這些文字縱橫散布。紙上黑字彷彿變成了耳邊可怖的聲音,對著自己低聲細語,嚇得她兩手發顫,只好收起信件,接著收起第二封,然後三封四封,直至五六封時臉色稍稍有變,八九十十一十二封,打開讀,讀了又打開,文字入不了眼,還是入不了心呢?

長長的秀髮向後綁起,古舊的衣服上系著一條軟塌的腰帶,憔悴的面容難擋美麗的容顏,可悲這塵世中的命運,極力想要不染污穢,可是好似潛藏著一個惡魔,總是叫人胡思亂想。好吧,雪要下便下吧,風要吹便吹吧。我的心海波濤暗涌,思緒如浪尖上的小船不辨方向,如何才能盼到晴空萬裏海鷗鳴啼的春日?櫻町老爺的面容在腦海中久久徘徊,丈夫那渾然純真的行為再也不能無視。一百○八種煩惱 要是能夠自行消去,我又何必庸人自擾呢?血要翻滾便翻滾,火要燃燒便燃燒。

她面帶微笑繼續閱讀,心魂宛若置身九天飛瀑,任其沖刷著濁世的泥垢,誠如古時某上人那般,愛人用戀情寫就的文字,好似迸發的幾道飛泉,叫脆弱的女子失魂落魄。

身邊,可愛的孩子甜甜入睡,膝上傳來老爺的聲音:「無情的你是不是要拋棄我呀?」窗外更深露重,丈夫是不是要回來了?假如丈夫現在就要回來,我是不是應羞愧臉紅地收起膝上的這些情書?慚愧是因為心裡內疚,何需隱藏呢?

老爺,即使您現在就出現在我眼前,像以往那樣說著綿綿情話,或是因為憎恨我而大聲斥責,甚至對我說,放棄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是不是連眼睛都不眨,心裡也絲毫不為所動。如果眨眼,就是因為想見到他;如果會騷動,那是因為私下還在愛戀著他。

女人神色恍惚,抬頭看著天井,孤燈微明,投射著遠遠的光影,映照著她茫然的心思,頗有凄涼之感。霜夜中犬吠聲不絕於耳,門縫裡刮進來的風寒冷徹骨。來時歸途全然忘記,彷彿踏上了夢中行路,心裡似有一聲迴響,女子環顧四周內心激蕩,回望身影高聲大笑,「老爺,我,我丈夫,我兒子,這些都是什麼啊?」她驚聲尖笑著,扔起眼前散落的信件,「好了,老爺,就此別過吧。」眼睛不見一絲淚光,也看不見下定決心的堅決,她面帶微笑,手一點兒也不顫抖,一封兩封,六封八封,將全部信紙一張不留地撕成碎片,不停地朝著熊熊燃燒的炭火丟入、丟入,全部燒成灰燼,變成一縷縷青煙飄向空中消失了。真好,把我的貪念也全部帶走了。她望著空中的白煙。

月光從房檐悄然潛入,涼涼夜風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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