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夜

第一回

柳枝青青,梅香浮動,櫻花燦爛,春色令人陶然欲醉,而幽居雅名更牽動著世上男子的心。山澗潺潺泉水,都似憧憬著愛戀,櫻花爛漫乃是大名鼎鼎的香山家。

清澈的江戶川 流水悠悠,西岸有一棟西洋風格的房子,美輪美奐,行人紛紛駐足觀賞。無須看到門前的從三位 官階名稱,就知道是同族中的那戶人家。庭院里各色綠植翠色慾滴,低矮的青松間夾雜著鮮艷的紅葉。若是人人都對這精緻的宅院打聽一番,怕是庭院里木橋上的腳步聲會噔噔地響個不停。人們所知道的可不只這些,香山家有位名喚一重的千金小姐,天生麗質,勝過眾多姐妹。從肩縫綻開的孩提時候開始,「怎麼著也是個若紫 般的佳人吧」——像這樣記掛小姐未來的人不勝枚舉。只可惜,徒然度過二八年華後,二十歲的一重卻依舊獨守空閨。該從何說起呢?小姐似乎一心盡孝,每次父母親語重心長地說起婚姻大事,她總是說:「雖說這樣很任性,但我只願一人終老一生。」

違背父母意願是可不孝之罪,但毫無緣故地,她始終不情不願。結果,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名聲,人們對她議論紛紛。可是一重毫不在意女孩子的清譽,也不珍惜無情的光陰,只是默默地欣賞風花雪月。是故意這樣的嗎?她不願沾惹俗世,有人想在慈善會上與她結識,但以失敗告終;也有人在園遊會上想攀談兩句,更是大失所望。她就如高嶺之花,聽說讓眾多追求者苦不堪言。這其中有一位叫作森野敏的文學專業的學生,寄住在離牛圩不遠的一家小旅館,不知從哪裡隱隱約約聽到了小姐的傳聞。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森野敏聽說後笑著談論。

她獨身的理由,人人不知,真想一探究竟,無論如何也想見她一面。不是,不是我想見她,是要她看看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他在秘藏佛像 前默默誦念,佛龕前的這份信念與日俱增。透過玉珠小簾,明晃晃的朝暉下他羞得面紅耳赤。「女兒的愚鈍自不必說,保不準雙親才是裝腔作勢,慈愛深篤全都是假的。」他越是這樣想,越是戀慕不已。

若是像光源氏在與末摘花 其度良宵的翌日借著窗外積雪,看到她那醜陋的容顏那樣,才是可悲之事呢,森野敏又開始擔心起小姐的姿容。每次走過香山家門前,他總會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等著佳人是否出現。有次從飯田町學校放學回家,夕陽下阿敏獨自著沿著小河散步,突然一輛馬車從身後飛奔而過。車上的主人應該就是小姐吧。她是從哪裡回家啊?只見她高高的髮髻嫻雅莊重,未施粉黛的臉龐如凝脂般白晳剔透,身著黑色的縐綢外褂,一派高貴凜然的閨秀風格。

森野敏不由得跑上前去,馬車果真進到香山家大門內。車輪像是碰到了什麼東西,吱呀吱呀地搖晃了一下,髮髻後面的一支金簪散落下來。小姐剛要伸手去接,晚風忽然掀起了她的衣角,嘩啦一聲有東西從入口掉落出來。車夫渾然不覺將車駕到玄關,阿敏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走上前去,迅速將小姐之物撿起來揣進懷中,然後一溜煙兒不見了。

開進大門的的確是香山家的洋車,光是看車夫所穿的號衣便能知曉。車裡的小姐看上去十七八妙齡,容儀俏麗,並且家中應該也沒有其他年紀相仿的姑娘,傳聞中的女主角就是她嗎?肯定就是她。果真是名不虛傳呢,別說虛傳,她比傳聞中還要美十倍二十倍。真的,她的美麗絕非庸脂俗粉能比,真是人比花嬌。

「她的美麗,不知為何帶著一絲神秘。」阿敏在燈下抱著胳膊思忖不已。他撿到的是一條白手絹,上面縫有西行 吟詠富士山的和歌,筆跡娟秀。阿敏越發覺得這個姑娘冰雪聰明,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她笑容迷人,那雙明眸到底在注視著什麼?那不為人了解的行為似乎另有苦衷。雖然我在夢裡也愛戀著你,卻毫無下流念頭,只是想知道你的理由。年輕女子心緒未定,是否遇到一些事情,因而生出皈依佛門的念頭,屢次遇到可恥的事情,著實傷害了她高貴純潔的心靈。墜入魔道之事在我們學生中也時有發生,更何況是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呢,一旦沉溺於感情之中,真的是很難脫身。倘使小姐真的被情所傷,該有多憂愁啊。阿敏也迷茫無措:「我想我們能夠友善地見面,親切地交談。我呢,該規勸的規勸,該安慰的就安慰。」

話雖如此,世事難解,或許小姐曾有過男友,無奈被辜負。即便自己想嫁人父母也恩准,然而父母還是擔心萬一在嫁人時被對方發現她已不是純潔之身,那麼這不僅是女兒的恥辱,更會是家門的醜聞。前思後想,子爵 只能隱瞞這件事,以後都繼續將女兒當作掌上明珠疼愛吧。因此,這雖然是認真寫作的無心和歌 ,但是毫無價值。不,如此秀麗的行文,怎麼可能出自寡廉鮮恥的人。這裡面一定大有緣由另有隱情,一重小姐一定是用長袖和服緊緊包裹著她那不同尋常的心思。午夜夢回,相思無盡。

起初受了好奇心的唆使,描繪著各種虛幻的想像。而恰好此時,得以見她一面,可是,當時為何陰差陽錯,單單看見一個背影。就好比人越是口渴,越是找不到水那樣急躁難耐,他一念成痴,心裡的愁緒找不到合適的出口。不管是清晨白日還是掌燈時分,無論是上課也罷讀書也罷,西行的和歌與小姐的芳容全亂入眼前,無法離開。阿敏想自己可能是傻了,前途無量的文學青年這副樣子成何體統,深深自責一番後心裡更加惴惴不安,最終只好暫時中斷寄宿生活,跟學校和寄宿人家都託詞自己最近精神狀態欠佳,需要回鄉調養。離開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便不知所蹤了。

陷入戀愛的傢伙真是可笑啊,原來,他住進香山家裡,成了一名園丁。

第二回

阿敏自小喜歡蒔弄樹木花草,園丁剪刀都能運用自如,握著竹掃帚打掃庭院之類的活計自不在話下。只是為了隱藏身份,他只能裝作鄉下人的樣子。雖然每天灰頭土臉,但希望可以從這裡發跡,阿敏在心裡暗暗起誓。謊話連篇連自己都佩服自己,就連起名字也是如此,他當場就給自己捏造了「吾助」這麼個名字。

可惜,清理雜草打掃庭院之類的,是六十歲老頭兒的事情吧。於是早晚都打開《古事記》 和《舊事記》 來讀,手中的《萬葉集》 里夾著一張不明不白的字條。收拾泥盆子這等臟活,蒔弄萬年青的枝葉,還有在草坪上撿落葉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不像樣子,萬一被同學們看見可怎麼辦?想到這裡,阿敏的內心宛如奔騰在小笠原荒野。總之他很盡量避免外出做事,廚房的女傭們覺得很可笑,嘲弄他:「東京又不是鬼住的地方,他是不是水土不服啊?你看看怕成那個樣子,真是個不折不扣的鄉巴佬啊。」

如此憔悴,都是為了她。可憐我風華正茂,竟然滯留此地狼狽不堪。窗邊微風輕撫,竹葉沙沙作響,我也無法對她訴說心事。毫不知情的小姐總是幽居深閨,不時傳出的悠悠琴音越發讓人思念。偶然一次在庭院中,他看到一個冰清玉潔的倩影,正在跟一個用人柔聲細語地交談著什麼,竟不知道她如此仁慈善良。在最初的想像中,小姐似乎滿腹心事,默數長袖中的念珠,誦經聲伴隨著沉香裊裊的輕煙,不太有少女的樣子。然而事實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眼前的她,柳絲般的秀髮高高盤起成島田髻,發尾一絲不亂,綰髮的技藝非常高超。小姐的品位居然如此高雅。如果能常伴在她身旁,該會有多麼幸福啊。銀絲扁簪上綴著淺粉色流蘇,長長地在鬢間搖曳;黑髮間別著一朵小花,越顯伶俐嬌俏。美人必須講究衣著自然,紫色單衣最襯膚色,但她特意穿著質樸的黑色縐綢,茜草染的梅花紋樣襯托著她脫俗的清雅氣質。小姐一身別緻的淺色綾子外褂,倒映在粼粼水面上,正在和弟弟一起喂錦鯉,瞧她笑語盈盈地一心一意地刮著麩子,真是叫人羨慕。

阿敏可不僅僅想越過假山前去拜會一下那麼簡單,可憐他對這個人思之如狂,手裡準備好秘密之鑰,只待時機成熟,可等待得心急如焚,不過一個月的光景就讓他怨氣鬱結。「根本沒有接近的機會才是理所當然吧,千金小姐本就可望不可即,而我只是一粒微塵。但是,暴風雨中一切東西都是平等的。」

甚之助是香山家的次子,蔓稍上晚結的瓜反而花朵更大 ,雖然只有九歲,卻凌駕於全家人之上,淘氣至極,連那個說一不二的大管家都無可奈何。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哥哥都嘆氣:「你這傢伙,沒人能招架得住。」但他跟二姐姐一重小姐關係最好,時刻都黏在她身邊,本來一重小姐就性子溫和,這樣就更加寵愛小弟弟了。一個凄凄的雨夜,一重在燈火下打開書本,將雙膝上的圖畫故事講給弟弟聽:「很久很久以前,某個王國中有位像甚少爺那麼勇猛的人,他討伐背叛天皇的亂臣賊子,建功立業之後有人為他著書立說。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就是大將軍。」

聽到姐姐的解說,甚之助歡呼雀躍:「我長大了,也要成為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征討什麼作亂的叛黨,然後也像這樣被人記錄在書上,爹爹和娘親肯定會誇獎我的。」

甚之助好生威風。

姐姐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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