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8

在林子里,繁花問尚義:「現在你輕鬆了吧。我可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當時你要把那孩子生下來,累也把你累死了。還想搞事業?你想搞事業,事業也不讓你搞呢。」尚義嘆了口氣,說:「曹雪芹說得好,女孩是水啊。日他娘的,我命中缺水。」繁花說:「缺什麼就喜歡什麼。你大概聽裴貞說了,雪娥又懷孕了。她想生個男孩。可是你想生什麼就能生什麼嗎?」尚義立即有點慌了,那慌主要體現在手上,那雙手拽著領帶,往下狠拽,臉都勒紅了。一會兒又把領帶鬆開了,後來乾脆解下來了。

尚義說:「支書開玩笑呢,裴貞怎麼會知道這個?她不知道,我敢打賭她不知道。」繁花說:「那你知道此事吧?」尚義咽了口唾沫,說:「我好像知道一點。」好像知道?這話有點怪。繁花就問:「那你是從哪裡知道的?」尚義眼望著樹梢,說:「一時想不起來了。」繁花說:「聽祥生說的吧?祥生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嘴巴不負責任。」尚義說:「好像是聽他說的吧,我記不清了。這兩天忙著應付聽課,別的都沒往腦子裡去。」繁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你講得真好。孩子們當你的學生,真是有福了。許校長也說,你比公辦教師講得好。剛才我有個想法,還沒有顧上給許校長說,那就是從明年一月份開始,不管你能不能轉正,公辦教師領多少工資你也領多少。同工同酬嘛。咱搞得比他們好,沒比他們多拿工資,已經是做出犧牲了。」尚義一聽,又捂住了耳朵。當然這次不是為了表演盜鈴,而是要表示不敢相信。繁花說:「事成之前,你誰也別講,祥生也不能講。」尚義說:「請放心,我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

要緊的話講完了,繁花本想坐著計程車回村,但是突然覺得就這樣走掉,似乎有些突兀了,好像就是來賣乖似的。她就又提起了雪娥和鐵鎖:「你有空的時候,不妨跟鐵鎖聊聊,叫他別犯傻了,趕快把雪娥的肚子收拾了。你是文化人,又是計畫生育模範,他聽你的。」尚義說:「我又不是醫生,他怎麼會聽我的?你應該找憲玉。」繁花說:「雪娥不是跟憲玉媳婦吵過架嗎?她還以為人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呢。」說到了雞,繁花突然想起了野雞尾巴上的毛。她就對尚義說:「看見那個花翎了嗎?對,就是玻璃紙包的那個。舊戲中武將頭上都要插那玩意兒的。呆會兒你把它送給教辦主任。那可是吉祥物,頂戴花翎的意思嘛。」

鄉上來電話,讓各村「一把手」到鄉上開會。看來牛鄉長又要過嘴癮了。牛鄉長不愧姓牛,他跟牛一樣喜歡反芻,區別只在於牛反芻的是草料,牛鄉長反芻的卻是縣領導的報告。當然,牛鄉長在反芻的時候,還會加進去一些東西。都是些什麼東西呢?繁花不用多想,就能蒙個八九不離十:無非告訴大家,要把縣領導的指示精神與王寨鄉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走一條有王寨鄉特色的道路。

那「特色」主要體現在數字上,體現在比例上,這個比例通常是百分之二十。如果縣領導強調的是退耕還林,各村必須實現一百畝,牛鄉長的要求就變成了一百二十畝,要多百分之二十。如果縣領導強調的是各村經濟作物要佔農作物的百分之三十,牛鄉長就會把這個比例提高到百分之五十。

當然也有鬧笑話的時候,去年就鬧了一次。當時縣領導為了減輕農民負擔,說,本來村提留應該下降百分之十,變成百分之二十五的,現在改了,改成百分之三十了,只下降了百分之五。牛鄉長回來一「結合王寨鄉的實際」,就把那個數字變成了百分之五十,不降反升了。縣長把他訓了個狗血噴頭,說,老牛啊老牛,你真是頭上長角了,膽子也太大了。全縣都像你這麼干,我們這些人吃什麼,喝什麼?吃東北風嗎,喝西北風嗎?啊?全縣要都像你這麼干,農民們嘗到了甜頭,還會出去打工嗎?啊?

牛鄉長後來私下說,縣長講話,那百分比一會兒升上去了,一會兒又降下來了。「褲襠放屁,兵分兩路」,他只聽見了一路,另一路沒聽清,才鬧出了事故。那段時間,牛鄉長每天眼都是紅的,也不知道是給氣的,還是給委屈的,反正那樣子很嚇人,就跟要抵人似的。繁花想,這次牛鄉長要反芻什麼東西呢?眼看就要選舉了,他強調的肯定是選舉期間的安全問題,也就是不要出亂子。跟上屆相比,打架鬥毆事件一定要下降百分之二十。

慶書又開車找人去了,所以繁花去王寨只能打的,或坐私人承包的小公共汽車。同時在路邊等車的還有幾個官莊人。他們問繁花要去哪裡,繁花說去王寨開會。接著,繁花就把牛鄉長罵了一通:「煩都煩死了。牛鄉長吃飽了撐的,總是沒事找事。」通常情況下,村裡面最恨的就是鄉幹部,鄉幹部在他們眼裡沒一個好東西,靠他娘的,就知道向村裡要這個要那個。干群之間總是隔輩親:農民不相信鄉幹部卻相信縣領導;鄉幹部不相信縣領導卻相信市領導;縣裡的幹部呢,自然也不相信市領導,他們相信的是省領導。菩薩的經都是好經,只是被方丈給念壞了。這不,繁花話音剛落,有人就接了一句:「牛鄉長也是秋後的螞蚱,縣長早晚會收拾他的。」繁花說:「就是,他蹦躂不了幾天了。」

牛鄉長當然不是秋後的螞蚱。秋後的螞蚱是胡亂蹦躂,牛鄉長不是,牛鄉長蹦得好極了。繁花走進鄉政府大院的時候,牛鄉長正在和秘書打羽毛球,跳起來接住了一個高球,說了聲「我靠」,將羽毛球扣了過去。牛鄉長是一身白啊,白毛衣、白褲子、白球鞋。本來還應該有白頭髮的,但人家把頭髮染黑了。旁邊的人都在鼓掌,被牛鄉長「扣死」的秘書說,「老闆」的球風有些奧運冠軍李玲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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