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10

後半夜下了一場雨。秋風秋雨的,天頓時涼了半截。鐵鎖的那兩個姑娘,當晚就跟豆豆擠在一起。小孩子都貪睡,尤其是妹妹亞弟,送過來的時候還哭鼻子抹淚呢,可扭臉就睡著了。繁花的父親當天晚上睡在客廳里,母親帶著三個孩子睡。繁花平時就起得早,這天起得更早。她先到母親的房裡看了看。聽見她進來,母親拉亮了燈,然後翻身朝里睡了。老人家是嫌她多事,不高興了呀。三個孩子睡得正香,就像三隻豬娃躺在老母豬旁邊。母親睡在臨著窗戶的那一側,雨水潲進來,把床沿都打濕了。繁花用干毛巾將床沿擦了一下,然後躡手躡腳退了出來。

再次來到院子的時候,繁花先將她和殿軍的內衣內褲洗了,掛到屋檐之下,然後又把院子掃了,還往兔籠里丟了幾把草。平時,她早上就喜歡在街上走,遇到有人「投訴」,她能解決就當場解決,解決不了的就拿到村委會上解決。這天,因為有雨,街上空落落的。繁花很快就走到了村外。小麥還沒有破土,地里還是光溜溜的。有一片菜地,瓜棚豆架還支在那裡,黑黑的木頭上長了一層苔蘚。盯著那片薄薄的綠色,繁花在雨中站了許久。出來的時候,繁花看見田邊的溝渠里有一隻死雞。不會是雞瘟死的吧?繁花用樹枝挑著,把它扔到了麥地里,然後就用那根樹枝刨了坑,埋住了。

正要從麥田走出來,繁花隱隱聽見有人唱歌。歌聲是從一株柿子樹那邊傳過來的。柿子樹很大,枝桿黑如炭條,葉子紅如晚霞。雨水一淋,那葉子變成了暗紅,像初凝的血。樹下的那個茅屋,原是看瓜人住的。繁花聽出來那人嗓子有點沙啞,沙啞中有一種柔情。不會是雪娥。雪娥的嗓子跟哨子似的,不會拐彎的。那會是誰呢?也不會是小紅。小紅才不會犯這個神經呢。再說了,小紅最喜歡唱的是《誰不說俺家鄉好》。那麼會是慶書嗎?慶書在北京當過兵,最喜歡唱《北京頌歌》,亮開嗓門就是「燦爛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但繁花還是往那邊走了過去。原來是令佩。令佩用樹枝扎著個柿子當話筒,正在唱《北京人在紐約》:Time and time again You ask me問我到底愛不愛你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self問自己是否依然愛你。令佩不在北京,更不在紐約,而是剛從牢里放出來,但人家要唱《北京人在紐約》,別人又有什麼辦法?一盞煤油燈將令佩的光頭照得賊亮,像浸過油的葫蘆。現在哪裡還有這油燈啊?繁花覺得奇怪,心中又突然有些酸楚。她不想驚動他,慢慢退到離茅屋幾步遠的地方,喊了一聲:「好啊,嗓門好啊,誰呀?」歌聲馬上停了,剩下了雨聲。還有一種聲音,是地里滲水時冒出的氣泡破了。那聲音有些頑皮,像孩子的呢喃。再聽,它還有些像呻吟,像長痛不息的哀嘆。令佩的腦袋伸了出來,這一下那腦袋又不像葫蘆了,像吹起來的豬尿泡了。那張臉養得粉嘟嘟的,像剛滿月的嬰兒。看到是繁花,令佩趕緊走了過來,手貼褲縫站在那裡。繁花記得他是外八字腳,從他父親那裡遺傳來的。外八字腳的人最適合搖耬種地,他父親生前就是生產隊里的耬播高手,和繁花的父親很能談得來的。那個耬播高手一定想不到兒子會成為「三隻手」。不過,浪子回頭金不換,改了就好。

這會兒,因為拘束,令佩卻站了個裡八字。令佩盯著腳尖,不說話。繁花說:「我正要去找你的。怎麼,見到我也不打聲招呼?」令佩吐出了兩個字:「支書。」繁花拍著他的肩說:「按輩分,你得叫我一聲姑奶奶。」說著,繁花就進了茅屋。進去之後才發現,裡面還有六七個人,當中還有兩個女的。燈捻晃動,燈光忽明忽暗,有些像《西遊記》里的情形。令佩說:「這是我姑奶奶,她來看望大家了。」有一個人,看模樣比繁花還大,羅圈腿,兩腿之間可以夾一隻籃球。那人油嘴滑舌:「原來是咱姑奶奶啊,一家人嘛。姑奶奶好。」繁花皺了皺鼻子,側身問令佩在這裡幹什麼。令佩說:「在懷念一個人,我們的師傅。」師傅?莫非教他們偷包兒的老傢伙死了?這倒是溴水人民的幸事。繁花就問:「老傢伙死了?」令佩說:「老人家要長命百歲的。」繁花這就不懂了。令佩說:「老人家門路很熟,後台很硬,我們幾個都是他弄出來的。」繁花在裡面站了一會兒,然後把令佩推了出來。她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就問那油燈是怎麼回事。令佩的話慢慢多了起來,說家有家法,行有行規。行當不同,儀式也就不同。有些儀式用禮炮,有些儀式用焰火,他們用油燈。繁花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們是不是準備重打鼓另開張?啊?皮肉之苦還沒有受夠?」令佩說:「支書,你放心,我的情懷已更改。我要金盆洗手了。」繁花又問那兩個女孩是怎麼回事。令佩一愣:「女孩?哦,你說的是那兩個豆花吧。江湖上的朋友。」豆花?這名字起得好。見繁花不太明白,令佩就撓著頭皮解釋了一下,說他們這一行把女孩叫「豆花」。繁花當胸捅了令佩一拳,說:「什麼亂七八糟的。趕快跟你這幫狐朋狗友們散了。哪天我再單獨跟你談,談談你的工作問題。我都想好了,要給你一份工作干著。你得好好乾,給我爭口氣。」這麼說著,繁花腦子裡突然閃了一下,就是讓令佩幫助照看一下紙廠。紙廠停工以後,經常有人越過院牆從紙廠偷東西。鄉派出所的人已經找繁花談過話了,讓繁花在村裡盯緊一點。當時繁花不認賬,不承認是官莊村人偷的。嘴上這麼說,她心裡其實是知道的,那確實是官莊人乾的。這會兒,繁花這麼一說,令佩連忙問道:「姑奶奶,什麼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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