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3

繁花問:「慶書回來了嗎?」小紅說:「回來了,我前腳剛進村,人家的車就進村了。那車開得溜著呢。」繁花趕緊扭頭問父母,慶書來過沒有。父親說:「年紀輕輕的,忘性這麼好。他昨天晚上不是剛來嗎?冰箱里的橙子是他吃的吧?」繁花又聽見小紅說:「喂,你現在用的是洗衣粉還是肥皂?」繁花說:「有時候用洗衣粉,有時候用肥皂。怎麼了?」小紅說,她只是隨便問問。

繁花很生氣,想,等慶書上門了,我一定要批評批評他。這個慶書,吃了豹子膽了,明明知道我在等他,他竟然不來報到。她就在家裡等。殿軍在屋裡翻箱倒櫃,找他早年修鞋的「行頭」。他是一肚子不情願啊,叮咣叮咣的,聲響很大。繁花在外面邊等邊看電視。心氣不順,電視遙控器便成了她發泄的對象。

中央一台正放著《焦點訪談》,山西一家煤礦瓦斯又爆炸了,屍體放在運煤的筐里,正從礦井往外吊,就像從地窖里吊紅薯似的。那紅薯一個摞一個,很嚇人。繁花平時最喜歡看《焦點訪談》,她是一村之長,國事家事天下事,風聲雨聲讀書聲,她都得關心,哪一樣也不能落下。可這會兒繁花卻把它按了過去。

東方衛視正播著宋祖英的歌曲《今天是個好日子》。據說領導幹部都喜歡宋祖英,這話是不是真的,繁花不知道,反正繁花是喜歡的。除了喜歡她的歌喉,繁花還喜歡她的眉梢。她的歌喉很甜,哪怕你剛吃過黃連,一聽宋祖英的歌,你的牙縫裡也像塞滿了砂糖。她的眉梢有些挑,尤其是她把臉斜成45度角的時候,劉海下面的那個眉梢呀,這樣一挑,那樣一挑,嗨,別說大老爺兒們了,老娘兒們心裡也會癢酥酥的,只想認她當干閨女。至於那雙眼睛,嘿,快別提了,那簡直就是螢火蟲,把黑夜都照亮了。

繁花喜歡聽她唱《今天是個好日子》,還有《小背簍》、《辣妹子》。辣妹子辣,辣妹子俏,繁花本人就是個辣妹子嘛。不辣還能震住手下的那幫老爺兒們?俏當然不比從前了,可在溴水縣的村級幹部裡面,她應該是最俏的一個,因為全縣只有她一個女村長嘛。張縣長也說了,她是全縣的一枝花。但這會兒,她把宋祖英也按過去了。好什麼好,好個屁!繁花一腳下去就把那堆鞋踢散了,其中飛起來的那一隻還差點砸著殿軍。殿軍說:「豆豆,快看,你媽變成還珠格格了。」父母也在一邊罵她「發神經」。繁花把遙控器往沙發上一扔,說:「你們看吧,我開會去了。」

每次開會,她都要帶上她的黑皮筆記本。殿軍說,那黑皮是真牛皮,可以做個好鞋面。那是妹妹繁榮送給她的,是妹夫到省里開會帶回來的,封皮上還印著「省財政廳」四個字。可這會兒,她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本子了。她問殿軍有沒有見到。殿軍正對著雪娥的一雙皮鞋冷笑,被她揪住領子一問,連忙擺著手說:「我不是笑你,我是笑這雙鞋。我靠,這也叫鞋?」繁花又問母親,跟母親比畫了半天,母親才想起來,廚房裡好像有那麼個東西。繁花跑到廚房一看,本子果然放在那裡,本子上面還放著兩片橙子皮。繁花這才想起來,那本子是和慶書、裴貞說話的時候拿過來的。

繁花又回到堂屋,用那個本子敲了一下殿軍,說:「修好修壞,你都得動一次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人家可等著穿呢。」這時候,有人敲響了院門上的鎖環。繁花以為是慶書來了,氣乎乎地開了門,才發現來的是祥生。「喲,祥生回來了?你怎麼敢回來,不害怕耽誤了生意?」大概是她的口氣有點沖,祥生聽了,咬著嘴唇只是笑。跟著繁花走進了院子,祥生沒有立即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對屋裡邊的人說:「誰惹我的姑奶奶生氣了?哦?殿軍?哪股風把你給吹回來了?你吃了豹子膽了,回來就惹繁花生氣?」

祥生和殿軍開了一會兒玩笑,才和繁花一起出來。出了大門,祥生突然長長嘆了口氣。繁花不知道他為什麼嘆氣,還以為他真的為生意操心。「不就是少賣幾碗涼皮嗎,犯得著這樣?」繁花說。祥生「嘖」了一聲,又一跺腳:「什麼呀,我是在為村委感嘆,感嘆你們幾個下手晚了。」什麼「你們」「我們」的,繁花都聽糊塗了。

祥生身體後仰,有一束燈光照著祥生指向蒼天的那隻手,那隻手有點哆嗦,尤其是豎起來的那根食指,一直在抖動。抖動了好一會兒,祥生才把話說出來。祥生說:「我靠,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雪娥跑了,姓姚的那個賤貨跑了呀。」什麼,雪娥跑了?繁花腦門一熱,耳朵也跟著轟隆一聲響。她沒有搭話,而是一直往前走,走得很緊,就跟小跑似的。緊了幾丈遠,繁花才想起來祥生還跟在後面昵。她就停了下來,等祥生慢慢趕上。待祥生走近了,她咽了一口唾沫,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說:「把心放到肚子里。跑,往哪裡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還沒有走進村委會大院,就聽見有人在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誰的嗓門那麼大,跟驢叫似的。繁花根本想不到,那人竟然是李鐵鎖。活見鬼了,這個鐵鎖向來低眉順目的,一副可憐相,這會兒是吃了豹子膽了?放跑了老婆,他還有理了?到了會議室門口,繁花沒有進去。繁花倚著門框站在外面,她倒要看看鐵鎖要耍什麼把戲。那麼多人都在抽煙,煙霧向門口湧來,繁花的眼淚都要嗆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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