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5

繁花這才想起來,那書是她帶回來的。昨天中午,開會之前,縣委書記把幾個先進村的村長先接見了一下,照例是先表揚一番,表揚大家幹得好,給各鄉增了光,然後又提出了一些要求,主要是要求大家更上一層樓。臨結束的時候,縣委書記像拉家常似的,順便提到了一件「小事」。說他聽「上頭」的一位朋友講了,有個老外可能會來溴水。具體來搞什麼,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考察咱們的投資環境,找個鄉辦企業合作,還有一種可能是考察咱們的村級選舉。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上頭」那個朋友也搞不清楚。書記沒有說明,「上頭」那人是誰,是市裡呢還是省里呢,都沒有明說,很神秘。

書記又說,聽說還不是一般的老外,比較牛,因為是美國人。書記說,昨天晚上他上網查了一下,關心中國鄉村建設鄉村選舉的那個美國人,很厲害的,那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是美國前總統卡特。一聽說是美國的一個總統,有幾個村長嚇得出氣聲都變細了,腰都哈了下去。書記笑了,笑得很淡,還像雞毛撣子掃灰塵似的擺了擺手,說:「也犯不著怯場嘛。搞改革怎麼能怯場呢?以前我們說美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現在因為要講文明禮貌,也因為想從他們手裡搞幾個錢花花,給他們一點面子,不這樣說罷了。」他又提到了卡特,說卡特個子很高,就像一棵穿天楊。不過,跟我們的穆鐵柱一比,跟我們的姚明一比,他就成了我們的武大郎了。武大郎有什麼好怕的,啊?不過是個賣燒餅的。

書記這麼一說,還哈著腰的村長就又把腰板挺了起來。書記挪了一下屁股,拉著溴陽村村長的手,說:「我要是沒記錯,你就是咱們溴水縣的花生大王,上回還是我給你頒發的獎狀,對吧?」溴陽村的村長是當兵出身,立馬站了起來,腳後跟一碰,行了個軍禮,說:「報告首長,我代表全村人民感謝你。」書記拉著他的手,讓他坐下,然後說:「卡特以前也是種花生的,跟你是同行,你們有共同語言啊。」「花生大王」激動了,脖子一梗,就說:「逮不住他就算了,只要能逮住他,我就要和他拉呱拉呱,問問他的花生到底出不出蟲子。」書記愣了一下,很響亮地笑了起來。笑過以後,書記又說道,當然了,卡特是不可能親自來的,來了也輪不著我們接待,半路就被省里「卡」住了。所以,來的很可能是他的手下人。書記這麼一說,村長們的腰就又彎了下去。不是因為緊張,而是放鬆了。有人甚至掏出了煙袋,準備來上兩口了。書記又說,那美國人究竟什麼時候來,現在還不清楚,是個「未知數」。但是,我們要打有準備之仗,戰略上要重視,戰術上也要重視。至於怎麼重視,你們要聽縣裡的,縣裡要聽上頭的。但是,啊,該提前做的工作一定要提前做,不能屎到肛門了才去挖茅坑。

說到這裡,書記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一本書,大小就像當年的「紅寶書」,它就是《英語會話300句》。書記像搖著「紅寶書」似的搖著「300句」。搖了幾下,書記的臉上就發光了,發的是紅光。那西裝的領帶吊在那裡,這會兒也在搖晃,有點像戲台上花臉的鬍子。書記說,他本人現在就又重新撿起了英語。美國人來了,好跟他們對話嘛。

這麼說著,書記突然來了一段英語。書記說得磕磕絆絆的,聽上去有些像賣羊肉串的新疆人說的漢話。但其中有個單詞繁花倒是聽懂了,那就是「wele」(歡迎)的意思。那個「花生大王」沒有聽懂,把書記的話聽歪了,聽成粗話了。繁花旁邊的一個村長,就低聲嘀咕了一句:「我靠?靠誰呢?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坐在書記身邊的張縣長首先鼓起了掌,而且是站起來鼓掌的,還面朝著書記。既然張縣長都站起來了,村長們就更得站起來。書記先請張縣長坐下,然後朝村長們擺了擺手,說:「謝謝,謝謝大家的鼓勵。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幹部呢,看的還是我們在座的這些先進幹部。我只是想給大家帶個頭。」

然後書記就對張縣長說,縣裡的新華書店已經進了幾千本《英語會話300句》,裡面附有錄音光碟,他已經讓新華書店送來了幾大包,待會兒發給大家。繁花當時領了一本,會後妹夫派車送她的時候,又塞給了她一本。妹夫說,他和繁榮的單位也發了,他家裡有一本就行了,多出的那一本還是送給豆豆吧。從小學外語,那是童子功。司機還沒來,周圍並沒有別的人,但妹夫的嗓門還是壓得很低:「過不了多久,全溴水就會掀起學習英語的新高潮。」繁花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妹夫說:「這書是書記的侄子編的,壓了一年了,賣不出去。懂了吧?」繁花說:「那狗日的,竟然給我們來這一手。」不過,繁花很快就想到,村裡應該多買一些,學校也應該買上一批,算是替組織上分憂嘛。妹夫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連忙提醒她,村裡買就買了,千萬別讓學生掏錢買。繁花迷糊了,問為什麼。妹夫的嗓門壓得更低了:「這書記快滾蛋了,到屆了嘛。每個新書記上台,都會從教育搞起。到時候,抓你一個亂收費,就能摔你一個屁股墩。」我靠,有貓膩呢。

這會兒,見殿軍在翻那「300句」,繁花就問他能不能看懂。殿軍說:「你可以考我呀。要考就考個比較生僻的,比如駱駝、毛驢。」繁花不相信殿軍還會「駱駝」,就問他怎麼拼。殿軍翻著眼想了半天,說:「我只是隨便說說,你還真考啊。不過,我相信我能想起來。應該是c、a、m、e、l,camel,對不對?」殿軍比畫了一個「啃饃」的動作。「毛驢呢?」殿軍又翻起了眼,可他終究沒有說出來。這就怪了,稀罕的東西他能說出來,常見的東西他倒啞巴了。繁花把那本書奪了過來。這一下殿軍露餡了,因為他正看的那一頁上畫著一頭駱駝,駱駝旁邊站著一頭毛驢。繁花把毛驢這個單詞念了兩遍,donkey,發音是「黨剋」。在溴水,「剋」的意思就是訓斥。聯繫到自己的身份,繁花很自然地想到,那「黨剋」就應該是「組織上在訓斥」了。這麼一想,繁花就把這個單詞記住了。繁花把書記的意思給殿軍說了說,但是妹夫的話她並沒有透露出去。她太知道殿軍了,他是狗窩裡放不住熱包子,轉眼間就會搞得人人皆知。殿軍說:「外國人要來?太好了,太好了。繁奇的兒子祥超不是學英語的嗎,老外要是來了,把祥超叫回來不就行了?你就對老外說,祥超是你的手下。」繁花說:「好,我不會虧待祥超的,車票給他報了,再發給他一份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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