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北域游龍篇 第四十五章 狼道

宮燈在風雪中搖曳,含元殿內鴉雀無聲。

宮女垂首站在殿外,眼神中帶著三分疲倦,太監端著茶盤,來到殿內的書案旁,躬身勸阻:

「聖上,天色已晚,該就寢了。」

燭火的光芒照亮寬大書房,龜壽銅香爐里燃起寥寥青煙。

牆壁上掛著兩國輿圖,上面標註了東西戰線主要部署,寬大書桌上,奏摺和卷宗堆積成山,甚至擋住了太監的視線。

羅列整齊的卷宗後方,頭髮花白的齊帝姜麟,身著睡袍,依舊在借著燭火,看著手中的卷宗,對太監的話語恍若未聞。

起居太監心中暗嘆,也不敢再勸,只是站在書桌外躬身等待。

姜麟手中的案卷,是東部戰線剛剛送來的,所說無非一件事:

肅王許悠沉寂一個冬季後,開始調遣戰船入楚地,經暗樁初略估算,不下三百艘,其中二十艘滿載『武魁炮』,不下兩百門。

『武魁炮』,是東部四王和北齊的稱呼,指的是西涼軍的三千斤巨炮,一炮近五到八里,中著無論人馬房舍皆四分五裂,殺力堪比當代武魁。

在重騎兵集團衝鋒的戰陣之中,這玩意別說兩百門,就算只有兩門,都能打散北齊引以為傲的『鐵羅煞』,東部四王根本擋不住,姜麟此時的壓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北齊的冶金工藝極好,在得知這種戰陣大殺器的第一時間,姜麟便秘密安排軍器監仿製。

但許家把軍器作坊捂的太嚴實,在戰陣之上,都不讓西涼軍之外的人近距離接觸火炮,光憑藉遠處肉眼觀望,想仿造出來難度太大,至今也只能聽個響,想要列裝軍隊併產生一定戰力,至少需要兩年時間。

許家肯定不會留給北齊兩年時間,指望東部四王拖延,別說拖兩年,能托住兩個月,姜麟都能讚許一聲『雖敗猶榮』。

等許家滅掉東部四王,矛頭對準北齊之後,會出現什麼場面,姜麟雖然沒去前線戰場,卻完全可以想像出來。

現在該想的,不是如何攻入長安取回祖輩失地,而是該怎麼保住姜氏現在的基業了。

雖然局勢危急,未來幾乎可以預料,但也並非是死局。

北齊優勢就在於縱深極大,半游牧半農耕,實在打不過,可以往北遷移,只要拿出當年在漠北卧薪嘗膽的心氣,許家就很難把北齊趕盡殺絕。

大玥也並非家底厚到能隨便折騰,先是江南水患、蜀地旱災,然後又是四王叛亂、許家入長安,東南西北處處戰火,一兩年下來幾乎耗空了數十年的積累,若非西涼軍優勢太大,現在早都叛亂四起朝堂分崩離析了。

只要在大玥打過來的時候,北齊內部不亂,進退有據步步為營,同樣能拖到大玥耗不起為止。

畢竟草原上沒有四通八達的河道,姜麟可不相信,西涼軍能在一馬平川的大草原上,推著三千斤重炮追著騎兵跑。

可在大勝之勢的時候想凝聚人心很容易,在敗局的時候,想讓舉國上下同進退力挽狂瀾,卻難比登天;這對掌權者威信、統治力的考驗,到了嚴苛的地步,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姜麟在位數十年,有足夠的信心應對這種局面,但上天不給他這個機會。

「咳咳——」

常年勤政,已經積勞成疾的姜麟,捂著嘴咳嗽了兩聲,把卷宗放在了坐上,長長嘆了口氣。

姜麟對自己的身體很了解,行將就木、風中殘燭,什麼時候倒都不奇怪,肯定撐不到和大玥正面決戰的那天。

而膝下唯一的繼承人姜篤,姜麟更是了解,瞻前顧後無絲毫魄力和膽識,只會按部就班的辦事,繼位後必然內穩不住朝廷、外鎮不住藩王,政令不出歸元殿的皇帝,拿什麼凝聚人心?

姜麟很想把這唯一的兒子廢了,將皇位傳給姜氏藩王,但這話嘴上說說可以,實際上絕不能這麼做,因為這句話傳出去,最先打起來的肯定是左右親王,都不用許家動手。

所以說,姜麟根本沒的選。

「去把太子叫來。」

「諾。」

等候多時的太監,躬身領命。

……

同一片夜色下,東宮之內,太子姜篤在寢殿里焦急踱步,等著外面有可能傳來的消息。

自從伏殺柳無葉失手後,姜篤便提心弔膽,生怕父皇問起這事兒辦的如何了。

王錦在城中秘密巡查,沒找到任何下落,可能已經遠走高飛。

姜篤很想編造個理由,說柳無葉已經死了,但沒有人頭作證,肯定騙不了目光老辣的父皇,而且若是撒謊後柳無葉又冒了出來,後果更不堪設想。

現在姜篤已經後悔了,後悔那天為什麼沒親自去見柳無葉,如果當時他誠心誠意把目前處境說明,求柳無葉最後幫他一次,說不定機會還大些,總比現在這樣入了死局的強。

「殿下!」

姜篤來回踱步間,外面忽然傳來內侍的聲音,他身體猛地一抖,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父皇要見我?」

「是,聖上方才看了東邊送來的摺子,心情不佳,殿下儘快過去才是。」

姜篤臉色白了些,咬了咬牙,不敢有絲毫耽擱,快步往天子寢居的含元殿走去。

路上,姜篤一直詢問姜麟今晚上的言行,試圖先做好對答的準備,只可惜今晚姜麟一言未發,只是在看摺子。

姜篤心亂如麻,也只能暗暗分析前線戰局的情況,避免待會詢問起來答不出來。

含元殿距離東宮有些距離,姜篤和內侍一道快步穿過游廊,抵達殿外時都跑出了些許汗水。

姜篤在殿門外仔細整理衣著,平穩氣息後,才帶著微笑快步走進殿里,對著書桌恭敬一禮:

「兒臣,拜見父皇!」

姜麟站在書桌後,背對著姜篤,仰頭看著牆上的輿圖,聲音平淡到不帶絲毫感情:

「知道朕今日,為何叫你過來?」

姜篤低頭看著地面,猶豫了下:

「兒臣聽聞,今日東部傳來的消息,當是肅王許家那邊有了動靜……」

話還沒說完,姜麟便打斷了姜篤的話語:

「去年楚地罷兵,所有人都知道肅王缺船運兵,開春才會渡江,現在許家有動靜,滿朝文武哪個不知道?需要你再給朕提醒一遍?」

呵斥聲很大,老態龍鍾卻又中氣十足。

殿外的內侍宮女連忙低頭,輕手輕腳的遠離了含元殿,不然聽到皇帝罵太子的話,等太子上位,基本上就只能去給先帝殉葬了。

姜篤被姜麟的呵斥嚇的一抖,急忙在書房裡跪下:

「兒臣……兒臣知罪,前幾日已經派人去處理柳無葉……」

姜麟聽見這話,更是怒火中燒,回過身來,一雙虎目怒視姜篤:

「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需要一國之君和太子,三更半夜關起門來商討?朕真想把你腦子劈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漿糊!」

「……」

姜篤直接懵了,張了張嘴,啞口無言。說什麼都不對,感覺父皇是在故意挑刺,這話卻不敢說出口。

姜麟瞪著姜篤,半天不見其回答,臉上怒意更盛:

「你若是下了手,以你的性子,拿了柳無葉的人頭,半夜三更都能跑來朕跟前邀功,這麼多天沒過來,你當朕傻,猜不出來結果?」

姜篤頭低了幾分,緊張道:

「父皇,兒臣絕無怠慢之處,當天就安排了人處理此事,只是柳無葉太過狡猾……」

啪——

茶杯砸在了地上,已經涼了的茶水濺了姜篤一身。

姜麟鬚髮皆張,走到書桌前,抬手指著跪在地上的兒子:

「一個無名小卒,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一國太子伏殺,你說對方狡詐?他是許不令?能萬軍之前來去如風?」

「沒有,只是安排的人,出了岔子……」

「你安排的什麼人?」

姜麟都給氣笑了,指向大殿外面的歸燕城:

「外面滿朝文武,哪個不能用?你堂堂太子,給左清秋送句口信,他敢說個不字?他能讓一個商賈之子,在眼皮子地下跑了?」

姜篤滿頭大汗,咬牙道:「國師日理萬機,前些日子又在馬鬃嶺……」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姜麟負手來回踱步,怒不可遏:

「你是君,他是臣!他食朝廷俸祿,累死在外面也是為國盡忠,需要你去操心人家的安危?即便不提左清秋,滿朝文武你隨便找個能上朝的官吏安排此事,他敢給你辦砸了?」

姜篤張了張嘴,遲疑許久後,低頭道:

「兒臣,兒臣與柳無葉相識已久,情義深重,讓朝廷的人動手,他必然能猜出是兒臣指使……」

啪——

姜麟抬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姜篤臉上,把姜篤打的一個趔趄。

「一個死人,你怕他知道是你指使?你怕什麼?怕他變成厲鬼來找你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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