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尾聲 第四百六十七章 月色何皎皎 曾照一雙人

空靈剔透的道殿里,寧長久與葉嬋宮隔紗相看。

葉嬋宮看著那紙婚書,眉目微動,如蝴蝶翅膀扇起的細風。

「我來寫么?」

葉嬋宮復歸寧靜。

她依舊是冷若冰山的仙子,人間煙火會飄過她的眉目,卻無法粘濡。

寧長久等待著,先前,他的想法被證實,他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頭頂……什麼也沒有摸到。

永生界中,他並無道法,只是尋常之人,故而沒有辦法看到自己的生命線,就像是人沒有辦法抬眼看到自己的頭頂心。

白紗漸漸靜止。

葉嬋宮提筆落下,不急不緩地寫下了一個名字,寫完之後,她將婚書疊好。

寧長久伸出手,以為她會遞出。

葉嬋宮卻將婚書收了起來。

「嗯?」寧長久疑惑,「師尊還有別的考驗么?」

葉嬋宮話語輕柔:「等你十六歲的時候,再將婚書予你,這是師門傳統。」

寧長久微愣,他看著紗上婆娑的影,一時失言。心想師尊外表明明和月亮上的小綿羊一樣,可花招怎麼比自己還多……

定神後,寧長久才嘆道:「師尊的手段真是……巧奪天工。」

葉嬋宮問:「你是在譏諷我么?」

寧長久道:「弟子今年已二十了。」

葉嬋宮說:「無須擔憂,永生界里,人有再少年。」

寧長久立著不語。

葉嬋宮看著他,話語清冷:「家有家法,門有門規,婚書一事,十六歲再議。」

寧長久嘆了口氣,別無他法,只好道:「弟子謹遵師命。」

葉嬋宮立起,踏過虛無的蓮池,挑簾而出。

少女披著長發,雪白紗帶繞在臂彎間,那紙婚書斜入衣襟,紙張與酥軟相貼,嚴絲合縫,顏色微深的衣帶束著腰肢,腰背間的曲線亦似纖月。

她從寧長久的身邊走過。

夢境的權柄消失。

寧長久從夢境的頂端跌落。

他的眼前,三千世界、諭劍天宗、十字刑架、洛河之底、木堂等畫面一一閃過。

原來,他不僅僅是墮入夢境,而是墮入了多重的夢境里,每一次在婚書上寫名字,他都相當於進入一個更深層次的夢。

師尊安排這份婚書,或許就是吃准了自己不會乖乖填她的名,讓他迷失在夢境里,與她一同無憂無慮地度過八載時光,而真正永生界的他,則會化作蝴蝶,與其他蝴蝶一樣,在天空中飛舞。

他在夢境中的快樂,也都將是師尊以夢境權柄辛辛苦苦營造出的夢。

蝴蝶之夢。

趙襄兒、陸嫁嫁、雪瓷、邵小黎、寧小齡……她們的臉頰一一閃過面前。

夢境徹底破滅,他回到了真正的不可觀中,葉嬋宮已從他身邊走過,所見唯有背影。

寧長久向著她走過去。

他忽地驚呼了一聲,身子向前跌去。

葉嬋宮扶住了他。

寧長久略帶歉意,道:「不是故意的,衣裳有些大。」

葉嬋宮道:「無妨,我替你裁。」

……

庭院里,寧長久坐在一旁,看著蝴蝶形成的金色風暴,葉嬋宮正坐在他的身邊,以月光凝就一柄剪刀,為他裁衣。

「師尊怎麼什麼都會?」寧長久微笑著問。

葉嬋宮的剪從衣料間滑過。

「我尚是月桂時,便在月亮上遙望人間,自刀耕火種起,至他們以麻棉製衣,紡織之技日益精進,其後染以顏色,花紋也越來越精美……我是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的。」葉嬋宮的話語帶著懷念,「所以人的大部分時,我都會做的,只是有些比較生疏。」

寧長久也不由地回憶起了過去,那時的他遠沒有常曦那般安於寧靜,他總喜歡離開太陽神國,去往人間,那時的羲和對此意見頗大,常常與他發脾氣。

「千年以來,人們的誦月詩無數,卻不知月上真的有神殿仙子。」寧長久笑著感慨道。

「歌頌太陽的詩句也不算少數。」葉嬋宮說。

「但遠不足以與月亮相提並論。」寧長久一副與之師徒和睦惺惺相惜的樣子。

「嗯……」葉嬋宮想了想,說:「那說明人間的詩人詞人,確實是分得清好壞的。」

「……」寧長久話語噎住,就像是兩人禮尚往來互相推拒,結果才推了一個回合,對方就將禮物收下了。

葉嬋宮看著他苦惱的樣子,似在問他有什麼意見。

寧長久拱了拱手,無奈道:「師尊明鑒。」

葉嬋宮回過頭,目光繼續淡淡地落在衣裳上,忽然說:「要不要試一試別的衣裳款式?」

寧長久預感不妙,斟酌道:「師尊……意欲何為?」

葉嬋宮以指比著衣裳,道:「不若將衣裳邊緣裁出花瓣似的輪廓……」

寧長久連忙制止了她的設想:「弟子覺得不妥!」

葉嬋宮說:「這裡只有我們兩人,你又有何憂?」

寧長久反駁:「既然這裡只有我們兩人,那師尊為何不先拿自己的衣裳動刀?」

「我的衣裳?」葉嬋宮低下頭,看著自己規規矩矩的月色紗裙,虛心求教道:「那你覺得,這衣裳應當如何剪裁才更美?」

寧長久看著葉嬋宮澄澈單純的眸,心跳忽地加快了些,他正想認真提議,卻見葉嬋宮不易察覺地將剪刀的尖對準了自己。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師尊這樣就很好,無需改變。」

「真的么?」

「真的。」

「若有其他想法,隨時可以直言的。」葉嬋宮話語柔和。

「沒有。」寧長久看著她手中的剪刀,心想我們師門以德服人的傳統真是一以貫之。

葉嬋宮裁著衣裳,動作輕盈,如修剪花枝,衣裳的邊角料落如白雪。

待到衣裳裁完,寧長久才忍不住開口,道:「師尊真是越來越……」

「嗯?」

「嗯……越來越有人情味了。」

「你這是在誇我么?」葉嬋宮淡然看他。

寧長久接過衣裳,道:「師尊何必明知故問?」

葉嬋宮眸光清冷,手中的剪刀幻作了戒尺。

寧長久立刻噤聲。

師尊端著戒尺,負手而立,領著寧長久向觀外走去。兩人一同去賞鹿看蝶。

若是其他的冰山小美人這副模樣,會給人以裝大人扮成熟之感,但葉嬋宮於廣寒宮寂靜數千載,哪怕成了少女模樣,其靜時,那寂寞凄幽、孤白皎潔之意是骨子裡的。她是最美的仙子,卻也只讓人覺得無限美好。

蝴蝶在上空飛舞,翅膀與翅膀連成了海。

鹿從眼前匆匆奔走過去。

寧長久與葉嬋宮走過了玉色的森林,金枝玉葉在上空沙沙作響。

寧長久問:「我的生命之線何時會減?」

葉嬋宮說:「每過三個月,也就是一個季節。」

寧長久道:「我記得以前古書上有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以此為規則的永生界,為何也達不到真正的永生呢?」

葉嬋宮說:「因為神魂並非是無限可分的呀,當它小若真正微粒時,以萬物靈長自居的我們,與其他生命也並無什麼區別。」

葉嬋宮似並不想延續這個話題,她走入了花海間,蝴蝶環繞著她的影。

寧長久也小心翼翼地走過花田。

寧長久看著天上的蝴蝶,問:「若有一日,我變成了蝴蝶,師尊要如何找到我呢?」

葉嬋宮淡淡道:「你今日不還與我說,哪怕自己變成了蝴蝶,變成了小鹿,變成了魚兒,依舊會陪在我的身邊,亘古不變么?既然你會陪著我,我又何必尋你?」

寧長久無奈道:「可我又想,這舉世的蝴蝶皆忘生忘死,我又憑什麼覺得自己是特殊的那個呢?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葉嬋宮螓首微垂,看著衣襟間微露的婚書一角,道:「數千年前,你也是這般想的。」

「什麼?」寧長久疑惑道:「那時師尊不還在月亮上沉睡么?」

葉嬋宮看著天空中飛舞的蝶,道:「這些蝴蝶、鹿、魚就是你當初的答案。」

說著,她伸出手,一隻蝴蝶停在她的手背上,翕動著翅膀。

寧長久看著那隻蝴蝶。

蝴蝶的背上都有一道不對稱的花紋。

當時寧長久初入永生界時,便注意到了這一點。這裡所有的生命,都擁有花紋。

寧長久起初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對,此刻他才恍然大悟:「這些花紋……都是當年的我畫上去的?」

葉嬋宮點頭:「是的,當初的你害怕我歸來時無法將你尋出,於是你給自己做了標記,但還是不放心,便又給其他所有的神魂都做了一模一樣的標記,以此區別自己。於是,在永生界里,你就是那隻最特殊的蝴蝶。」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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