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界城。
天空中亮著並不和諧的光。
光像是水漬一樣暈了開來,薄薄的天幕看上去更像是被髒水污染了白紙,用指甲輕輕刮過就能令其破碎。
這並非比喻,因為斷界城本就在山海滄流秘經里,這就是曾經無頭神的書中世界。世界就是相連的書頁。
遠離斷界城的荒山上,『邵小黎』握著泛著白光的玉枝,身子輕盈地飄浮著。
白藏的身軀亦在附近的天地間浮動著。
「這是『世界』權柄所改造的么?朱雀果然背叛了。」白藏看著高高的天空,說。
邵小黎的眼眸好似月光,此刻她暫時被葉嬋宮依附了,唇間說出的話語,亦是師尊的清澈仙音。
葉嬋宮借著邵小黎的身軀說道:「從未效忠,談何背叛。」
白藏淡漠發問:「我始終不明白,朱雀為何願意將羲和的神魂交給你,你究竟許諾了什麼?」
葉嬋宮反問道:「你覺得我能許她什麼?」
「我不了解朱雀。」白藏說道:「但我知道,她已覬覦羲和真正的能力許多年了。」
至於羲和真正的能力是什麼,這涉及到國主之間的大隱秘,他們之間亦會互相隱瞞,所以白藏也無從知曉。
葉嬋宮當然不會告訴她,只是平靜道:「朱雀與你並非一類人。」
「當然不是。」白藏冰冷道:「朱雀先叛六神,如今再叛天道,我雖不知你們之間的約定,但總有一日,你也會被背叛的。」
葉嬋宮的聲音稀薄如霧:「我不在意,你知道,我的目標從不是你,也不是任何一位國主。」
白藏知道她的想法,她要推翻天道,阻止黑日的降臨。
這是舉父曾經做過,並且失敗了的事。
白藏並未覺得自己被侮辱,只是冷漠道:「你這番話,五百年前說起,我或許會懼,但此刻只令人貽笑。」
葉嬋宮道:「你的傲慢來自於自以為的全知,這是許多神祇死亡的緣由。」
白藏不言。
她們看似只是說著話,但她們的中間,卻時不時炸開一些美麗的火花,這些火花時而綻放於肩頭,時而消散於裙間,是世上難得的,能配得上她們美麗的東西。
這是兩人權柄的無形碰撞。
更神奇的是,隨著兩人的腳步,她們所有走過的高山雪川都在無形中變小,原本細浪迤邐的山脈,從她們的角度看去,竟在慢慢地扁平化了。
好似世界要被壓入書里,化作一張張山海的圖卷。
白藏俯瞰著下方,道:「你三弟子的劍,便脫胎於此吧?」
葉嬋宮嗯了一聲,話語清寧,道:「你也覬覦此物么?」
白藏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微笑,這絲微笑里有著說不出的傲慢:「千年以降,諸神隕落,強敵盡死,你亦是孤家寡人而已,普天之下,皆為我之所有,何談覬覦?」
葉嬋宮看著下方漸漸扁平的山河,默然不語。
她輕輕持握著月枝,凌空凝立的身影好似一道皎皎的月光。
「兩年之前,罪君曾來過這裡,為我徒兒所敗,今日也一樣。」葉嬋宮說。
白藏仰望著混沌而空洞的蒼穹,道:「徒兒?呵,你真能心安理得地喊他為徒兒嗎?」
葉嬋宮道:「我不在乎。」
白藏道:「不在乎么?他為了你做了這麼多事,最終被眾神逼至窮途末路,為鵷扶所殺,你真的不在乎么?」
白藏轉過頭,嬌小而冷漠的臉蛋似霜雪塑就的,她滿頭雪絲飄揚著,雪唇未動,聲音卻天空中落下的風刀霜劍,她再次發問:
「還是你在自欺欺人呢?姮娥仙君!」
……
姮娥仙君。
葉嬋宮聽著這個古老的封號,月光盈滿的眼眸中,緬懷之色若即若離。
這是暗主初臨,籠罩蒼穹,人間神魔古仙混戰時她的神號。
只是許多太初的古神也不知道,在姮娥仙君之前,她更曾是坐鎮月宮的宮主,常曦。
暗主初臨的年代裡,真實的光與星空都被遮蔽了,他們通過輪迴海的漏洞,建立羈絆,轉世為人,以血肉之軀逐漸覺醒神性,投入到那場驚天動地的神戰里,嘗試著改變一切。
雖然最終,他們迎來了慘烈的失敗。
那場失敗,於她而言,也是三千五百多年前的往事了。
「許久沒有人這般叫我了。」葉嬋宮說。
她是常曦,是葉嬋宮,是不可觀觀主,也曾是姮娥仙君。
「沒有人忘記你。」白藏說:「我們沒有,塵世間亦始終流傳著你的故事。」
葉嬋宮輕輕笑道:「姮娥奔月么?」
亦有地方因避諱姮字,念為嫦娥。
這是葉嬋宮留在世間的,最有名的故事。
「嗯。」白藏看著她手中的枯枝,說道:「當初謠言眾多,有人說你與他一起被鵷扶殺死了,有人說你躲在了地核,最多人說的,就是你奔月而逃……」
葉嬋宮道:「皆是故事罷了。」
「是啊,你確實很聰明。」白藏平靜的話語里,似蘊著沸騰的白銀,「姮娥奔月的故事太過有名,以至於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神,竟都相信了,被你騙了數千年啊……」
葉嬋宮垂首不語,不知在想什麼。
白藏繼續道:「三千五百年前,羿死,鵷扶成為率先封神者,其後萬靈爭神,又開啟了數百年的混亂時代,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你早就死了,無暇關心,直到五百年前神戰,你橫空出世……」
「這三千年,對於你的存在而言,是空白的斷層,所以我無比好奇,三千年間,你到底去了哪裡。」
白藏盯著她,漠然發問。
葉嬋宮未答,反問道:「為何你不相信我奔月的傳說?」
白藏雪絲飛霧,空間被她塵封,碎成無數的冰晶,籠在雙袖之中,「天空早已被封閉,你若有能力離去,當年又怎會死在鵷扶手裡?其實,你從未離開塵世,對吧?」
天空早已被封閉,崑崙神柱,還是五百年前,聖人發動神戰,攪得天地大亂時,葉嬋宮趁機開闢的東西。
葉嬋宮輕輕地咳了起來,臉色愈發蒼白。
風從前面吹來,那是時間的風,吹上面頰總會讓人生出諸多傷懷的情緒。
她們狀似在閑聊著,但說話的時間裡,兩人距離地面越來越遠,距離天空卻越來越近。
白藏在試圖登上天空,破開虛境,去往無頭神的神國。
而葉嬋宮一直在阻攔她。
她們並未刀劍相向,而是以純粹的權柄之力對撞著。
她的權柄被一一『塵封』。
得到了天藏的神心之後,白藏的神力又邁入了嶄新的高度,而葉嬋宮逆轉天地十二年,耗損太大,彼長此消,她似乎無法阻止白藏的前進。
「即便奔月飛升的故事是假,又有何影響?」葉嬋宮明明一直在敗退,可她的話音依舊不見什麼波瀾。
「沒什麼影響。」白藏步步登天,地面越來越扁平,天空離她越來越近,「無非是橫空出世,弄出這具令神心惶惶的無頭神而已。確實很厲害,卻也僅此而已了。」
白藏頓了頓,長嘆道:「這能改變什麼?莫說是暗主,哪怕是神國尚有十一座,羿與羲和尚少年,聖人將死,你亦虛弱,當初的逆天者皆已垂暮,夕陽已至,暗日將臨,徒勞掙扎並無意義,你們,都該死了。」
她的話語糅雜著驕傲與緬懷,越來越響亮,在空氣稀薄的天空中回蕩著。
與之一起回蕩的,還有葉嬋宮的咳嗽聲。
她確實無比虛弱。
若非先前暗傷了白藏一劍,此刻白藏或許已經抵達虛境了。
時間的風持續不斷地吹著。
她們所處的地方,時間的流速比外界要快上數十倍。
白藏年還有一個月才要過去。
與她而言已經足夠。
葉嬋宮不停施展著權柄,想要攔截白藏的去路,但白藏的『塵封』甚至融合了許多天藏『崩壞』的力量,將她的權柄一次次掐滅。
葉嬋宮仙顏如雪,身後勾勒的纖細之月更加朦朧,她卻還是那樣平靜,「一切還在我的軌跡之內,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空城計這般古老的計謀對我無效。」白藏說著,再一次掐滅了她的權柄:「月宮的權柄太溫柔了,我很難想像,當初無頭神是怎麼被你殺死的。」
月宮的權柄是『夢境』。
夜色降臨時,漫天的月光便是整個人間的夢境之國。
葉嬋宮道:「第七神的權柄為生命,月宮的權柄為夢境,太陽古國的權柄為長明……沒有你們禍亂之前,世界本就是溫柔的。」
只可惜,守護一個國度,靠的不能是溫柔,而應是強大。
葉嬋宮的『夢境』越來越稀薄,如同天將要亮起時,天空中越來越不起眼的月亮。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