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長鯨萬里觸瓊樓 第三百七十七章 聚散別離萬般痴

長夜過去,黎明在天邊顯露出了模糊的形狀。

夏日,乾澀的風帶著燥熱,翻滾過一片狼藉的骸塔廢墟,白骨的粉末被風帶起,掠過稀薄的光,向著遠處吹去,天地間儘是骨灰,從高處望去時,倒像是風變成了粉塵與微粒的凝聚體。

世界一點點被照亮,毀滅性的瘡痍在並不明亮的光中像是一座座醜陋的雕像。

趙襄兒持著傘,殘垣斷壁間濾來的光落在傘面上,薄薄的傘面發著亮,古舊得文靜。

傘下,少女清美無儔的側臉承著純凈的光,英氣而溫柔,她一襲暗紅的裙衣,長可曳地,火鳳與朱雀的圖案花團錦簇般壓在上面,卻不顯繁複艷俗,反而襯得少女清幽秀麗。

司命跪在深坑邊,仰起頭,滿臉淚痕地看著她,透來的陽光中,司命覺得自己見到了世上最純凈的顏色,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襄兒?」司命胸脯起伏著,冰眸含著朦朧的清光,她定了定神,問「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寧長久亦有些意外,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要死在柯問舟的劍下了,而當時,生死關頭,一朵紅花在他眼前綻放,接著他被人抱住了,遁入了一個他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世界裡,避過了那必死的一劍。

趙襄兒微笑道:「你不是說要收我做端茶倒水的女婢么?所以我特意來了呀,嗯……師妹要踐行一下么?」

司命愣住了,她不曾想到自己的話語竟會被聽去,這又是什麼掌管山河的神通么?

趙襄兒初入五道不久,比起司命而言境界自是不足的,但此刻,司命的氣勢已被完全壓了下去,聽聞此言,更是雪頰微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有些促局。

「嗯,我……我沒有……你怎麼偷聽啊……」

司命尚跪在地上,銀髮微亂,漆黑的神袍上,纖細的銀白紋身還未褪去,泛著淡淡的光澤,她咬著唇,還未在悲傷中走出來,不知該哭該笑,又被趙襄兒問了這當頭一棒般的問題。

她之前說這句話的時候多囂張,此刻被揭穿的時候就有多局促。

趙襄兒顯然不想放過她,繼續道:「雪兒妹妹有膽子說,沒膽子認嗎?」

司命咬著唇,胸膛尚在劇烈起伏著,她看著趙襄兒眼眸含笑的臉,只覺得自己丟人極了。

她目光避開,低下頭,伸手去理髮絲,一時間也拿不出氣勢去反抗什麼了。

寧長久輕輕蹲下身子,搓去了自己手上的血污,將滿是傷痕的手遞給了司命,輕聲道:「雪瓷,別哭了,我還在的。」

司命心緒微動,身子終於放鬆了一些,卻聽趙襄兒又道:「雪瓷?私下裡不是雪兒,雪兒,卿卿我我得很么,怎麼當著我的面,就不敢喊了?」

「……」寧長久自知理虧,也不敢說話,他與司命偷偷交換著眼神。

而趙襄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她明明是最小的一個,此刻卻老師一樣很有威嚴地在訓話。

趙襄兒也沒有太為難他們,因為她不能呆在這裡太久,很快就要回去。夢中的三年她們早已相熟,雖也沒談不上情比金堅,卻也算得上是姐妹了。她深知,對於雪瓷這般的,不該只有譏諷,更應當恩威並施。

趙襄兒將傘向著司命傾了一些。

司命立刻想到了當初萬妖城裡,她與寧長久一同撐傘的畫面,也不知道趙襄兒是不是又在暗示什麼。接著,襄兒瓷白纖嫩的手伸了過來。

「起來吧,難得相逢,我們一起走走。」趙襄兒說。

司命猶豫了一會兒,右手握著寧長久的手,左手握著趙襄兒的手,緩緩起身。

身後,陽光越過了城頭,將他們的身影照得泛白。

趙襄兒立在中間,寧長久與司命一左一右地立著,身高並不協調,看上去卻有著莫名的和諧。

「襄兒師姐是怎麼來的?」司命終於平復了心緒,重新拿捏起了些許氣質。

他們從萬妖城至此都花了好多天,按照寧長久的說法,襄兒應是在西國三千世界,那裡到這裡,少說也要半個月吧……

趙襄兒解釋道:「這與三千世界的某種能力有關,總之,我可以在各個世界之間通過躍遷,在短時間內跨越不可思議的距離。說不定哪一日你們在背後說我壞話,聊到一半,就聽到敲門聲了。」

司命一想到自己確實背地裡說過許多壞話,而這些話都讓趙襄兒聽了去,心裡便很慚愧,只好低著頭接受嘲諷,暫時妥協於襄兒的威嚴。

寧長久打圓場道:「襄兒也知道,雪瓷平日里總是心口不一的,更何況,她也說過許多你的好話的。」

「嗯?是么?」趙襄兒問道:「我怎麼沒聽見?」

寧長久微笑道:「襄兒又不是一天到晚監視我們,當然有漏聽錯聽的。」

「哼。」趙襄兒下頜微抬,清傲道:「我當然沒這般無聊,一天到晚關心你們的破事。」

寧長久雙手攏袖,笑了笑,偷偷看了司命一眼。

司命立刻避開了目光,今日的她格外乖巧。

三人走過孤雲城的街巷。

街道上的青磚皆碎成了礫石,兩側的牆壁大部分也被夷平,許多人們從災禍中醒來,看著狼藉的一切,木然無語,也有許多人再也不會醒來。

他們越過街角,一路向前,看著倒塌的樹木,輕輕說著話。

「劍聖那一劍落下時,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襄兒是怎麼救下我的?」寧長久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趙襄兒道:「這與我的權柄有關。」

寧長久好奇道:「什麼權柄?」

趙襄兒反問道:「你的權柄是什麼?」

寧長久沉吟了一會兒,道:「簡而言之,就是我每次出劍或者射箭,都可以一定命中敵人。」

趙襄兒薄而紅的唇傾起,她說道:「我與你恰好相反,我的權柄,可以躲過一切攻擊。」

寧長久愣了一會兒,無奈的笑了起來,心想這到底是夫妻還是冤家對頭呀。

一旁的司命忍不住拱火道:「那用你的權柄去攻擊襄兒的權柄,結果會怎麼樣呢?」

趙襄兒看著她,眨了眨眼,道:「師妹很想知道答案嗎?」

司命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很沒骨氣道:「不想了。」

寧長久看著司命吃癟的樣子,忍俊不禁。

三人走到了城的深處。

趙襄兒抬起頭看了一眼蒼茫的長空,道:「也不知他們能不能殺了柯問舟。」

劍聖身外身回歸本體之後,便強行殺出退路,遁逃而走,其餘三人呈夾攻之勢,追了上去。若非司命憂心寧長久,狂奔入城,他們四人聯手,或許今日劍聖就真的要隕落了。

司命說道:「柯問舟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強。」

趙襄兒道:「因為此刻的他,還沒有真正被天道接納……唉,希望他們能殺死他,否則以後他成為第二個鵷扶,成為天道完整的代言人,那時,就是真正的災難了。」

司命本是憂心忡忡的,但她看著趙襄兒青春秀美的影,心定了一些,莞爾一笑,道:「柯問舟固然後患無窮,但我們不也有朱雀娘娘撐腰么?」

趙襄兒明媚地神色黯了一些,她淡淡道:「朱雀一直想殺我,我與她已決裂,或許朱雀年來時,就是我們的死戰之日了。」

司命愣住了,她不知這些日子發生了什麼,困惑道:「她不是你的娘親么?」

趙襄兒輕輕搖頭,細編的貝齒輕磨著,道:「朱雀……是前世殺我的人,她篡奪了我的力量,只留我一縷神魂,不知為何於今世令我附身,做了她的女兒。」

司命縱是見過大世面的神官,聽到這番話,心中也是震驚的。

襄兒……前世……朱雀將自己前世的死敵收為了女兒?

這是何等的惡趣味?

對於襄兒又是何等的羞辱?

寧長久聽著,輕聲嘆息。他與襄兒共同做過那個夢,見到了他們歡愉過的千年無憂歲月,也見到了外神入侵,世界崩亂的場景。關於襄兒與荒河龍雀的恩怨,他也已大概地猜出來,所以也並未細問。

司命聽聞,卻是義憤填膺道,道「朱雀竟做這種事?真是天下第二的大惡人了。」

寧長久一愣,好奇道:「天下第一惡人是誰?」

司命瞥了寧長久一眼,趙襄兒淡笑著搖頭。

司命看著趙襄兒臉上淡淡的哀傷,愧疚道:「我不是故意問這個的。」

趙襄兒也很大度,洒然道:「無妨的,是我前世太笨了,得了天時地利人和也沒打贏,真是丟人,不過都是幾千年前的往事了,早都雲淡風輕了。」

寧長久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趙襄兒神色一變,挑眉問道:「你也覺得我丟人?」

寧長久一驚,反問道:「你不是說雲淡風輕了嗎?」

趙襄兒將傘遞給了司命,開始捲起自己的袖管。

「殿下息怒。」寧長久不戰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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