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上,楊柳如煙。
沉重的黑夜壓下了夕色中的揚塵,燈火靜謐如舊,一座老城的驛站里,寧長久立在長廊上眺望著星空,斗笠般的夜空上,月清瘦如鉤,與他相隔著不可及的遙遠,他無法想像,自己幾天前還在那裡暫住過。
夏天的夜晚已悄然到來,溫度明顯地轉涼,但空氣中依舊暗暗翻騰著燥熱,好似摩挲著皮膚的細沙。
寧長久看了會月亮,轉身回到屋內,一陣清涼。
屋中未點燭火,唯有司命一動不動地靜坐著,她雙袖低垂,玉指在其中變幻,眉眼間寒霧氤氳,浮動著細細的冰晶。
寧長久在她的身邊坐下,同樣打坐凝神,消解一日的疲憊。
他們一路行來,雖總在打情罵俏,但速度半點沒有怠慢。
天竺峰上,他與襄兒融合了純陽與太陰的神卷,邁入了五道之中,不可觀的幾日休憩,他又將這份力量補足,圓滿,但時至今日,他才終於有些閑暇觀察身軀真正的變化。
他是以修羅入道的。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識海上,凝著一顆金丹,那顆金丹像是懸於識海的太陽,光線純金,內部卻又似蘊著諸多色彩。
而他的靈氣之海,此刻望去已是一眼無際,其間的海水也變得濃稠,像是提純過數百次的汁液,每汲取一點,都能爆發出比過去強大數倍的力量。
五道的另一強大之處是對於天地的把控,五道之前,人類是天空下跪行的客人。五道則是一把登雲梯,將人抬到絕高處,俯瞰前所未見的景。
譬如他此刻望向長街,可以感受到元素的流動,看到地底深埋的地脈、泉脈和靈脈,他既可以自然而然地隱入這片天地,也可以信手拈來地破碎虛空,去到更深層的宇。
但因為修羅入道的緣故,此方天地對他有著明顯的排斥,可以想見,若他某一日生命垂危,恐怕會與司命一樣,受到整片天地的反噬。
當然,對於五道而言,提升最大的莫過於權柄。
這是不可思議的東西,是世界本源的元素、法則凝結出的事物,凌駕於任何道法之上。
他認真審視自己的權柄。
他感受不到權柄的具體|位置,但它卻像是釘子一樣,牢牢地埋在身體里,牽一髮而動全身,無時無刻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這種感覺與過去他那半吊子的『時間』權柄是不同的,時間權柄算是掠奪來的,而現在的權柄,更像是獨屬於他的器官。
寧長久感知著權柄……接著,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像是燒了起來。
他霍然睜開眼,正襟危坐,身軀緊繃,作拉弓狀。
他掌間沒有事物,卻像有毒蛇要彈躍出來,他身軀寂然不動,卻像是獵豹要炸起彈簧似的軀體。
司命心生警意,不自覺地睜開了眼,望向了陷入奇異狀態的少年。
許久之後,寧長久才從這種狀態中擺脫了出來。
「怎麼了?控制不住權柄么?」司命問道。
寧長久搖了搖頭,道:「我感覺我多了一隻眼睛。」
「什麼?」司命伸出手,撩開了他散亂的發,盯著他的額頭看了一會兒,道:「哪來什麼眼睛?」
寧長久笑著抓住她的手,輕輕放在大腿上,他說道:「你看著我。」
司命不明所以,依言盯著他。
寧長久與她平靜地對視著,狀似含情脈脈。
片刻之後,司命輕輕咦了一聲。
寧長久問:「感覺到了嗎?」
司命神色微異,道:「我感覺背後有人在看我!」
寧長久點了點頭,道:「這就是我的權柄。」
這是真正的天眼,無需分神去展開神識,也不會被其他事物阻擋,他可以在任何角度任何方位鎖定任何人……而他甚至有一種預感,他只要將箭射向他天眼所在的位置,那這一箭,絕無落空的可能!
司命清艷的眉間漾起異樣的神色,她的銀牙不自覺地摩挲過紅唇,問道:「你的權柄……竟是偷窺?」
司命說著,下意識扯了扯自己的袍襟,覺得很不合理,又覺得人如其權柄。
「……」寧長久沉默片刻,道:「我的權柄有這般下流么?」
「那這是什麼?」司命問。
寧長久回想著天竺峰上自己睜開太陰之目,射出的一箭,認真道:「我決定給它起名為太陰。」
司命蹙著眉,冷哼著反駁道:「你這不就是給偷窺換了個名字么!這樣也想矇混過關?哼,你要這權柄到底做什麼用?」
寧長久深吸了口氣,解釋道:「我也不太確定它的作用,就趁此機會試試吧。」
「怎麼試?」司命問。
寧長久取來了一個瓷碗,放在門的後面,接著,他打開紫府,翻掌之間,金烏掠過掌心,從中抖落下了那把陽凰蒼羽弓,他將弓握在手中,直立於地面。
他打開太陰的權柄,盯著轉角之後,視線望不見的碗。
與此同時,他拉弓振弦,四周空氣絞動,凝成一支直箭。
他睜開右眼,盯著筆直的箭桿。
手鬆弦振。
箭化作一道纖細的光,倏然消失,下一個剎那,瓷碗破碎的聲音在門後響了起來。
門反倒相安無事。
司命微咦一聲。
「這就是太陰。」寧長久的神色同樣凝重,他解釋道:「在射箭的過程里,太陰化作了兩個部分,一個落在箭桿上,一個則落在我任何想打擊的事物上。而只要裹著我太陰權柄的箭射出去,那它的終點,必然是我天眼所注視的東西!萬無一失。」
寧長久這樣說著,太陰天目瞬間擴大,覆蓋了一整座城。
他三指勾動,如撫琴般撩了三次弦。
弦振之間,三道流光自弓上射出。
他盯著街道中央的一塊石頭,石頭碎了。
他盯著一片悠悠落下的樹葉,樹葉粉碎。
他盯著河面上一片飄過的羽毛,羽毛瞬間被擊中,陷入了河水的淤泥里。
分毫不差。
這與其說是射箭,不如說是權柄的交匯,只要他窺視之處,便是箭必然而然的落點。
也就是說,只要他將箭瞄準了一個人,那麼,箭無論如何都能射中!因為只要人處在天地間,便不可能躲過他的太陰之目。
五道仙人必中的箭,其殺傷力該是何等恐怖?
司命也想明白了,她說道:「你這倒像是太古時期某位古神鬼王的權柄……鬼視。他可以用目光將自己看到的生靈瞬間千刀萬剮,只剩下一副骨頭。那鬼王曾叱吒一時,但這權柄也有弊端,便是只能消解骨肉,後來他遇到了一個靈態的仙人,被對方活生生剮出了雙目。」
寧長久道:「你這是在嚇我么?」
司命微笑著說道:「倒也沒有,你這是無形之目,看上去比有形之目更厲害一些,被剮了眼睛也沒事。」
「……」寧長久嘆息道:「你怎麼總想剮我眼睛?」
司命坐在他面前,交疊著雙腿,語調冰冷道:「你這太陰權柄在手,若是心術不正,去偷看其他女孩子怎麼辦?我可不放心你!」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道:「那還能怎麼辦?我還能把權柄像私房錢一樣交到你手裡?」
司命冰眸更冷,「你還有私房錢?」
「唉……」寧長久揉了揉額頭,道:「總之放心好了,見過了你這樣的美人,其他女子,哪裡再能入我的眼呢?」
司命將信將疑,道:「哼,小心別讓我發現了。」
兩人又一道調息了一會兒,待到靈氣充盈,狀態重歸巔峰,他們也沒有逗留,留下了房錢之後,便一道御劍,消逝在了黑色里。
老城的燈火被拋在了身後。
他們穿行在高空中,切風掠雲,耳畔天地希聲,一片靜籟。
當初,他們從古靈宗一路前往萬妖城,耗費了將近一個月的功夫,而現在他們返回古靈宗,最多只需十日。
寒冷稀薄的天空上,雷音滾過。
半個時辰之後,他們將要抵達天笏山脈。
……
天笏山脈是當初兩人斬竹泛舟之處。
其間萬里有大江環繞,無數奇峰拔地而起,如色澤蒼青的劍,直指蒼穹。
劍閣四位弟子早在一天前便於峰中落位了。
周貞月守在正峰之上。
她是劍聖的第一位弟子,劍聖將自己名字中的舟,化為周姓賜給她,又因她是正月出生,所以起名為貞月。
她枯坐在山峰上,於月下凝神等待。
周圍的山峰皆是鬱鬱蔥蔥,唯她所在的那一座,如被熔銀澆過,一片銀白——這些皆是她溢散開的劍意。
她做出了一副孤劍待人的氣勢。
但其餘的師弟師妹早已暗伏在各處山中,伺機而動。
三師兄與四師兄守在右翼的山谷里,兩人彈劍成網,無形地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