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長鯨萬里觸瓊樓 第三百二十四章 人間天上

長虹劍影高掛於雲上,人間仰頭無法望見。

寧長久如來時那樣,風餐露宿,披星戴月,他足下之劍卻長鳴不止,對這場久違的長途飛行很是興奮。

寧長久自劍上鳥瞰,荒野、森林、城市一一掠影而過,如龍起伏的群山裡,塵世間的風土樣貌遷移變幻著,三天後,一串較為眼熟的小鎮落到了視線里。

這座鎮寧長久並未來過,只是先前在洛書樓與古靈宗的來回間匆匆撇過一眼。

他的靈力漸竭,心中忽生奇怪的悸動,猶豫片刻後,他折劍而返,飛向那處小鎮。

空中虹芒變細,他悄無聲息地落在小鎮之外的一座破橋上,並未驚起一片塵埃。

寧長久看著陽光中籠罩的小鎮。這座小鎮和過往所見的一樣,牆壁又高又厚,望樓,哨塔一概不缺,想來其間應是民風彪悍,村民也是拿起鋤頭就能去打妖怪的好手。

寧長久認真注視了一會兒,並未發現什麼異樣。

正午的陽光落在身後,橋下水面泛著粼粼的波光。

寧長久抬足落下,縮地成寸間來到了小鎮的門口,他取出了一封有古靈宗徽印的文書,遞給了小鎮的守衛,守衛沒見過這麼高級的火紋,但他們也只是抵禦魔物和惡妖的,對人族很少會有阻攔。

一襲青衫的寧長久走入鎮中。

鎮中隨處可見石灰牆,地上到處都是堆積的瓦礫,濃郁的咸腥味傳來,那是鎮民在家門口掛著的獸肉。這裡與當初蓮田鎮的風情大不一樣,蓮田鎮充滿了詩情,而此處卻凸顯著荒蠻。

青衫少年走過小鎮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屋頂上,一隻正幫著老農修繕房子的小猴子也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寧長久並未在意,只是憑藉著直覺向前走的。

漸漸地,四周人影稀疏了。

小鎮之後,寧長久看到了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河流上浮滿了漂萍和水藻,水面碎金浮滿,搖曳的水草中,勾勒著並不完整的,佛堂的影。

寧長久抬起頭便看到了那座古老的佛堂。

這座佛堂是兩層式建築,木門木樁都是規整的矩形拼接成的,而它外圍的木製結構確實纖細的、精巧的,它們承蒙歲月的洗刷已久,漆光都已褪盡,看上去像是年邁的桉樹樹榦。

寧長久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裡面沒有妖人的氣息,也沒有高人的氣息,誦念聲平靜地傳出,無悲無喜。

寧長久越過橋,走入了佛堂之中,也如尋常香客。

入了佛堂,他停下了腳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角落裡——那是一個頭髮蓬亂,衣著髒兮兮的老頭。

寧長久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瘋了。

老人抬起頭,眼睛卻徹亮得不似瘋子。

寺廟的和尚恰從裡面出來,寧長久詢問了一下關於這個老頭的事。

和尚告訴他,這是一個從西面過來的老頭子,他拄著根爛木頭杖子,到這裡的時候,腳都磨得稀爛了。沒有人願意收留他,我們廟裡本著慈悲為懷的心,就將他留下了。

寧長久問:「從西邊?多遠的西邊?」

和尚想了想,道:「倒是有人來找過他,據說是他的兒子,來接他回去。」

寧長久問:「他不走么?」

「嗯。」和尚答道:「他說自己不認識這個兒子,要呆在這裡,死活不肯回去,於是他兒子給了廟裡一筆養老錢,獨自一人走了。」

「他兒子是哪裡人?」寧長久問道。

和尚答道:「好像是顛寰宗附近的。」

寧長久輕輕點頭,道:「多謝法師解惑。」

和尚問道:「你認識他?」

寧長久道:「不認識,我是前來燒香求緣的,忽然看到這個老頭,有些好奇罷了。」

「求緣啊……」和尚點了點頭,看著他空空如也的手,道:「香火門口有售的,千萬別用其他地方的香火燒,佛祖不認,燒了也是不靈光的。」

寧長久笑著點頭。

他買了幾捆香,給襄兒,嫁嫁和小齡都燒上,對著神敬了敬,並未跪拜。和尚見他出手大方,又前來推銷新出的香火,寧長久微笑著婉拒,從寺廟中走出,來到了老人面前。

他看著老人,老人也看著他。

寧長久確認自己沒有見過他,但不知為何,他總有些奇怪的熟悉感。

「我是對的嗎?」老人看著他,忽然定定地開口。

寧長久不解,但他想了想,順著他回答,道:「你是對的。」

老人的瘋癲症像被激起來了:「若我是對的,那世界就是假的!世界是錯的!」

寧長久皺眉,不解其中玄機,思忖道:「若你是錯的呢?」

老人瞳孔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來,他怔神許久,聲音沙啞道:「若我是錯的,那這是哪裡?我又怎麼會在這裡?」

老人抬頭看天,正視太陽,瞳孔半點不畏光。

寧長久隱約覺得,他話中藏著什麼,又問:「你從哪裡來?」

老人痴傻了半天,辨認了許久,抬起手,指向了北邊,道:「我從那裡來。」

寧長久輕輕搖頭,指向了另一個方向,道:「你兒子說,你是從西邊來的。」

老人話語無比地堅定,他指著北方:「我從那裡來。」

寧長久問:「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老人道:「我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我想……找回來。」

「在哪裡丟了東西?」寧長久問。

「黑暗裡!」老人斬釘截鐵,臉上充滿了發自內心的驕傲:「黑暗裡有隻有我才知道的秘密!」

寧長久問:「到底是什麼,我可以幫你一起找。」

老人痴痴笑笑忽又老淚縱橫,道:「我想不起來,我覺得,我能把它找回來的,但……沒有時間了。」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

寧長久忽地從老人的身上感知到了一縷氣息,那是一種玄妙得難以言喻的氣息,似飛上九天蒼穹的蒲公英,也似落到大海深處的白雲。

這種玄妙的,令人動容的氣息遠在紫庭之上……

五道巔峰?!

寧長久心緒劇震。

但……無論怎麼看,他眼前都只是個普通的老者,沒有一絲一毫的靈力,看上去也只是七八十歲的模樣。

可這道境又是怎麼回事?

老人似乎自己也沒有察覺到什麼異常。

他看著天空,不停地瘋癲似地自語:「若我是錯……若我是對,若我是對,若我是錯……若我……」

寧長久立在他的身邊,沒有說話。

某一刻,老人像是從夢中驚醒,他的眼睛騰起了驟然的亮芒:「我是對的!我一定是對的!」

哐當。

晴天霹靂。

先前還明媚的天空忽地下起了一場暴雨,和尚們從門外進來,抱怨著喜怒無常的天氣,他們看了寧長久一眼,問道:「施主別站外面淋雨,外面佛光普照不到,淋了雨可是容易惹上風寒的,額……施主?」

一襲青衫的寧長久立在原地。

他的肩膀被雨水打得濕潤。

和尚湊了過來,正想說話,忽也怔住了。

少年身前,老人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

「他死了。」寧長久說。

和尚從錯愕後回過了神,道:「唉,死去對他而言或是種解脫吧,我學禪不久,背不出什麼妙理,等到時候我讓師父過來,完完整整誦念一篇經文超渡一下,為他討個好些的來世。」

寧長久看著他,確認了幾遍自己沒有看錯後,平靜開口:「他三個月前就死了。」

和尚一怔。春雨鞭在背上,寒意猛地激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他連忙豎掌念了句阿彌陀佛,顫聲道:「佛門重地,施主可別嚇唬人啊。」

寧長久立在雨里,沒有說話。

和尚愈發覺得不對勁,心想瘋症不會是傳染了吧……他立刻僂著腰,跑回了廟裡。

寧長久看著老人。

他方才沒能攔住老人的死亡。

因為他確實早就已經死了……可如果他早就死了,那這三個月里,住在他身體里又是誰?剛剛和自己講話的瘋子又是誰?

寧長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靈犀之意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和尚再次出廟時,那位青衣施主的身影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唯剩老人冰涼而孤寂地躺在地上。

和尚抬起頭,寺廟的上空懸掛著彩虹。

……

寧長久已御劍離去,他用搜魂的秘術尋遍了老人的身體,沒有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是一個普通人,一個三個月前就已經死去了的普通人。

他相信,自己和這老者的相遇絕非偶然。

他甚至覺得,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或者聽說過他。

但他什麼也想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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