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場里燈火通明。
人們面面相覷地看著,劍閣二師姐的冠與劍還在桌面上,色澤質樸。旁邊堆著的金錢和籌碼像是朝見的信徒,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二師姐已於屋中消失,離別之時沒有帶起一絲風。
醞釀許久的風暴卻在片刻之後騰起,寂靜被瞬間打破,人聲驟然的嘈雜炸開,幾乎要將房頂掀去。這是天榜所發生的事,這種情緒還會在不久的日子裡飛快傳達下去。
簫裘同樣愣了許久,等到一顆心終於沉下去時,他邁起腳步,越過門檻,踏到了雪街上。街上並無足印,二先生的身影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抬起頭,看到了天榜的中央,一道明亮的線宛若連接天地的雨絲,自上而下抹過。天榜的大樓搖晃不休,籠罩著的金光片片碎裂,宛若十萬隻蝴蝶同時破繭而出,振開金色的翅,飛入風雪寒冷的夜。
無邊的金光在空中散成了金粉,遮蔽群樓。
但金光遮不住中間那道明亮的線。
那是劍閣二師姐的劍。其芒天地不可奪!
劍閣弟子壞了天榜規矩……這個想法沖入了簫裘的腦海,衝擊力不亞於先前寧長久贏下十四弟子。
天榜在中土屹立了千年,比如今的任何宗門都要更加古老。
天榜是公認的,天生地長之物,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歷,但哪怕是劍閣,對其依舊懷有尊敬。天榜的歷史上,不乏有大名鼎鼎之人被無名小輩擊敗這樣的事,但從未有人真正去挑戰天榜的規矩。
而今日二師姐破榜了……
天榜這等古老的存在面對劍閣那樣龐然大物,兩者若起衝突,不知道最後該如何收場。
這些日子發生的事,遠遠超出了簫裘的想像。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似乎捲入了一件大事里,而一向自負的他,在其間顯得渺小。
……
二師姐斬開了天榜禁制,她看著天空中筆直落下的劍光,皺了皺眉。
她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
但樓已破,她也懶得去想其他,直接御劍上樓。
天榜的樓雖也巍峨,卻不似中土四樓那般高聳入雲,二師姐於第一個階梯落足,轉眼便至樓頂。
樓台上的風雪被劍斬得七零八碎,看上去狼藉一片,號令樓的門關著,風從縫隙湧入,裡面似乎有細微的人聲傳出,難以分辨。
外面的動靜雖大,但天榜的禁制也有多重,號令樓並未被波及什麼,再加上大門緊閉,其中的少年少女也未感受到異動。
不知為何,原本氣得心血翻湧的女子到了此處後,心莫名地平靜了下來。
她收斂了所有的氣息,緩緩靠近了那扇門。
她的身體微微側轉,目光透過門縫,向著裡面望去。
號令樓的比武室內鋪著特殊的地石,地石鍛造複雜,混以特殊的靈氣,哪怕是紫庭境的修行者,也很難在上面留下劍痕。
此刻號令樓中的燭台點燃了,地石泛著微光淡暈,像是一片鋪開的,攪著胭脂的水。
自家的小師妹跪坐在地上,低著頭,短髮散亂,脖頸微紅。她將手伸向了前方。
前方,小師妹黑色的披風已然解下,鋪在地上,一個白衣少年躺在披風上,臉色慘白。那少年生得好看,眉目清秀得像是貴家公子出身,但哪怕是昏迷,眉宇間的英氣依舊似砥礪了千萬次的劍鋒,他躺在披風上,如躺於匣中的箭。
小師妹正在照顧著他。
哼,果然如此,見到一個長得好看的野男人就邁不動腿了,奴顏屈膝,悉心服侍,劍閣弟子的身份忘得一乾二淨……像什麼話?
二師姐看到這一幕,火又上來了。
她決定沖入屋中,狠狠給她一頓教訓,順便也教訓一番那個皮囊不錯,現在卻半死不活的少年……劍閣的女子也敢碰,果然是活膩了。
她才要進門,卻聽屋內傳來了對話聲。
二師姐的一隻腳又縮了回去。
她凝神細聽。
「你到底在樓上看到了什麼,天榜我雖不算了解,但總有耳聞的。下榜的人一個個都是生龍活虎的,哪有你這樣的?」柳希婉淡淡說道:「你不會是裝病想以此博取我的同情吧?」
「我沒那麼無聊。」寧長久說道。
柳希婉不依不饒:「那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寧長久道:「等哪天我能拔出那柄劍,你就知道了。」
「那把劍?」柳希婉有些困惑,隨即伸出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大概明白他話中要說的意思了。
她有些羞惱,也懶得去回應他。
「愛說不說。」柳希婉冷哼了一聲,旋即問道:「你的劍術為什麼進步這麼大?半年前與你分別之際,我尚可與你平分些秋色,如今我已今非昔比,卻不曾想依舊不是你的對手。」
二師姐心中微驚——他們居然早就認識?
自己曾打探過小師妹真正的身世,但她不說,劍聖亦沒有明確的回答。她便只將疑問藏於心底,沒有再多追問。這次闖樓,竟是小師妹的故人相逢?
她隱約覺得其中藏著秘密,按兵不動,繼續偷聽。
寧長久躺在地上,閉著眼,小聲地說:「因為你還沒徹底明悟。」
「徹底明悟?」柳希婉不解,想著自己的劍心早已通明了啊。
寧長久道:「你的心還是割裂的。」
「別與我打機鋒,我們也不是外人,直言不諱就好。」柳希婉說道。
寧長久想了想,道:「你的割裂有兩點,一是人與劍,你始終沒有想好自己究竟想作為什麼存在,你的獨立與依賴被壓在心底深處,始終在碰撞交戰著。二是……性別,我知道你無法接受現在的自己,莫說是你,我至今也很詫異。」
柳希婉冷哼一聲,用充滿怨氣的話語道:「都是可惡的二師姐騙我的,給了我本劍法,說是只有自宮才能修鍊,我未生疑,就……」
門外,二師姐臉色一下陰沉,她眯眼蹙眉,牙齒相抵,輕輕地廝磨了起來。
寧長久忍不住虛弱地笑了兩聲。
柳希婉眉頭一豎,怒道:「笑什麼笑!我如今要是男兒身,怎麼可能被你打敗!你這惡人,只會打女人!」
寧長久低聲道:「我擅長鍛劍而已……」
「你給老娘閉嘴!」柳希婉聽到鍛劍二字,想著自己被摁在地上打的情景,臉頰一下滾燙,她咬牙切齒地看著他,道:「要不是我還念些舊情,我現在早就把你掐死了!哼,當初我就不該支持陸嫁嫁,應該支持趙襄兒把你揍死!」
「我和襄兒還是……互有勝負的。」寧長久爭辯道。
柳希婉冷笑一聲,刻薄道:「得了吧,我還不了解你?表面上風輕雲淡的,本質上卻是一個怕老婆的老色鬼!」
寧長久很是虛弱,也懶得去駁斥了。
「總之謝謝你留下。」寧長久輕聲道:「其實你現在這樣也蠻可愛的,就當是忘掉過去,開始新的人生了。」
「可愛?」柳希婉沒好氣道:「你可別有什麼非分之想,我原本應該是男人的,我要是你,我想想都覺得噁心!」
寧長久卻道:「要是男人還好些。」
「?」柳希婉一震,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道:「寧……你,你不會真的有那種癖好吧?」
說著,她身軀向後挪了挪。
寧長久道:「我的意思是,你以後總要和我一起的。你要是男人,我和嫁嫁,和襄兒還好交代一些,不像現在,我估計解釋什麼,她們都不會信的。」
「我才不會做你的劍!」柳希婉聞言,冷冷道:「再說,你的名聲還不是你自己敗壞的?怪得了誰啊,反正我現在性別也定了……唉,我本來都想開了這件事,現在見到了你,更煩了!」
寧長久道:「皮囊不過是外物,你既然要勘破無上的劍道,這等細枝末節的外物當然也要趁早勘破才是。」
柳希婉淡淡地嗯了一聲:「反正就是不爽,而且我本來以為選了女人後,這裡都會像陸嫁嫁那麼……誰想到……」
寧長久輕笑著打斷道:「不算小了。」
「反正就是不爽!」柳希婉捏緊了拳頭。
寧長久道:「說輕點,家醜不可外揚。」
「呸!誰是你家的啊!」柳希婉摩拳擦掌,拳頭要迎上去了。
二師姐在外看得有些吃驚。
這……
自家的小師妹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
這半年裡,小師妹除了剛剛選擇性別之後經歷了一段肉眼可見的焦慮,其後可都是冷靜的,深諳世事的形象,所以她也很喜歡這個師妹,一來性情好,二來天賦高,幾乎沒有她兩遍學不會的劍術。
但在這個男人面前,怎麼變得和個懷春少女似的。
這讓二師姐覺得很不開心,彷彿自己似有的東西被人硬生生奪去了一樣。
屋內,兩人又對罵了一會兒。
寧長久徹底沒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