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長鯨萬里觸瓊樓 第三百零九章 天命與天榜

冬日,除夕剛過,天上的煙花與夜已被黎明替代,唯剩風雪無休止地吹卷著。

寧長久獨自一人御劍越過雲端。

他立於劍上,風聲在耳畔嘯著。他的目光透過蒼茫的風雪鳥瞰大地,整個人間都似一幅雪白長卷上的點綴,鋪向無邊無垠的遠方。

古靈宗早已離他遠去。

昨夜的醉意還在腦海中翻騰著,讓他有些眩暈。冷風沖刷著眉眼,一點點帶來了清醒,他回想著昨夜的事,只是嘴角勾起,自嘲地笑了句「真是胡鬧」。

昨夜他們將司命聯手綁在房裡,欺負了一番,逼著她說出一番羞人話語認錯之後,三人便重修於好,一同圍著火爐飲酒聊天,陸嫁嫁最不勝酒力,很快便暈暈乎乎地了,強撐著與寧長久和司命拼酒。

他們都是很少飲酒的人。

司命酒量雖好,卻不愛飲酒,她認為酒是低劣的刺|激,是凡夫俗子的忘憂之物,仙人淺嘗輒止便好,不值得痛飲。而寧長久不愛飲酒的原因更簡單,因為前世二師兄總是喝酒誤事,連累自己一起被大師姐罵。

於是他和司命看似在拼酒,實則暗地裡都在想辦法不留痕迹地將酒傾倒掉。他們一邊斟酒一邊說話,觥籌交錯,來來回回幾十個回合,倒是聊得口乾舌燥,嘴唇都要微微龜裂了,但直到罈子見底,兩人誰也沒有喝上一口。

這也是另一種慪氣。

與他們一起飲酒的陸嫁嫁傻乎乎地喝著,她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們的酒量這麼好,但她也不想丟了顏面,一杯杯強撐著。最後實在意識不支,趴在寧長久的耳朵邊,模糊地說了一句什麼,然後便靠著他的肩膀,倒頭睡去了。

寧長久將陸嫁嫁抱上床榻,安頓著歇息,然後借著收拾關窗的名義,將袖間攏著的,許多酒水凝成的緊緻小珠信手彈到了窗外。

司命則以時間權柄遮掩,將那些藏匿的酒水瞬間蒸盡。

屋內的酒氣如霧瀰漫。

兩人心照不宣地坐下,聊了些往事和今後的打算,司命身為神官,知識廣博,她借著酒意說了一些上古時代的隱秘,不過那些事大都是不可追溯的前塵了。

「明日你真要孤身前去么?」臨近黎明時,司命問。

寧長久點頭道:「是。」

司命道:「能告訴我原因么?」

寧長久道:「這是秘密。」

司命微笑道:「我猜與你的師門有關。」

寧長久想了想,道:「或許是的。」

司命道:「你那個師門這麼多年不聯繫你,是不是把你忘了?」

寧長久搖頭道:「不會忘的。」

司命想了想,道:「也對,以你的天賦境界,放在世間任何的地方都是一等一的存在,我甚至覺得,若給你個百年時間,哪怕是劍聖都未必是你的對手,若是有朝一日你回了師門,發現自己是師門的最強者,想來會很有趣。」

寧長久笑了笑,他知道司命會錯意了。司命以為他的道觀不過是個厲害的隱世門派,但寧長久至今還不知道,不可觀究竟藏在世界的何處。還有當初師尊一劍殺死自己之後,他靈魂長期困囚的那個荒蕪之地又是哪裡?

這些事他都想了很久。

寧長久微笑道:「我不用比師門厲害,比你厲害就可以了。」

司命的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那你也痴心妄想。」司命冷冷道:「我今後總會重新成為神官,等到那時,奴紋與我而言不過兒戲,除非你可以成為神國之主,否則永遠不可能戰勝我。」

寧長久笑著搖頭。

司命看著他自嘲的笑容,神色緩和了些,她舉起酒杯,晃著其中的酒,道:「我知道你在動什麼鬼心思,你金烏里藏著一個殘破神國對吧?呵,但你可知道,修復一個國要比構築一個國更為艱難,更何況真正的日光早已被遮蔽了呢。」

寧長久自信道:「擊敗你不需要靠日光。」

司命總感覺他話裡有話,淡淡回應道:「你和陸嫁嫁一個樣,嘴硬。」

寧長久道:「我走之後你可不許欺負嫁嫁。」

司命微笑道:「我會好好善待嫁嫁的。」

……

昨夜的記憶碎片已有些模糊,臨近清晨時,寧長久擁著陸嫁嫁睡了一會兒,醒來之後囑咐了司命些話語,隨後他去小黑屋見了委屈巴巴的小齡,交代了收集權柄的一些事宜。做完這些,他才御劍而出,奔往天榜的方向。

寧長久沒有用靈力護體,任由寒風掠面,灌入雪白的衣袍里,將他的溫度帶走,把身軀凍得宛若一塊冰。

他閉著眼。自海國至今,諸多積累的修道感悟於識海上空凝結,化作一粒粒冰晶,在識海中捲成了一場暴雪。

肉體的冰冷驚動了紫府的金烏,它啼叫著振翅,在識海的上空飛掠,融化著那些記憶的殘片。

識海上,雪轉而化作了雨,雨幕中,裘自觀和李鶴的劍影變幻著,一點點淡去,融為己用。

這種過程會被通常的修道者成為「悟道」。

但寧長久所依靠的不是悟,而是「煉」,他將所有得到的經驗,招式,戰鬥時留在識海中的殘片影響,一一當做真實存在的物質,以強大的精神力作為火焰,輔以金烏的神性,借識海為爐,將其納入、煉化,作為己用。

劍過一千里,海國下棋時的感悟消融。

劍過兩千里,洛書樓外截殺時的感悟消融。

劍過三千里,洛書中五道大修士殘留的感悟消融……

寧長久的靈台愈發清明。

溫度慢慢回到了軀體里。

他睜開了眼,眼眸中的金光逐漸淡去。

這些稀世的感悟對於普通修道者是罕見的瑰寶,但於他而言只算得上是錦上添花,至多幫他再添半樓境界。

更何況感悟再高妙也只是感悟,要想真正將其融匯肉身,尚且需要千百次的戰鬥歷練。

寧長久寧靜了心神。

他知道此去天榜尚需要很久。

如今靜下心來,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壽命似乎只剩下不到九年了。

……

在夜除喝破他的宿命之前,寧長久並不相信天命。

他的認知里,命運不過是無數選擇的整合。所謂仙人高高在上,操控人的命運,也不過是強迫著人進行一次又一次看似偶爾實則必然的選擇。但仙人亦是人,這種操控的命運依舊是人命,可以強行逆轉改變。

但天命是無形之物。

人生無數的岔路,你無論進行怎麼樣荒誕離奇的選擇,都有可能落入天命的窠臼,最後所見到的,都是同樣的結局。

命運不因選擇而左右,這是最可怕之處。

那自己身上宿命的枷鎖,究竟是師尊落下的『人命』,還是某個無形之物禁錮的『天命』呢?

寧長久原本已經很少去想這些問題了。但隆冬大雪,天地渺遠,獨自御劍之時,枯燥的顏色無休止地拂面,思維總又忍不住去觸碰這些。

「師尊,你在看著我么?」寧長久仰起頭,對著天空自語。

……

……

不可觀。

參天入雲的高閣神殿,諸天神佛、修羅金身的重重影下,似有天風漫過,數千道雪白的紗幔無聲拂舞,將幔中的影映得綽約迷離。

最大的兩尊神佛之像手握規與矩,一者測比四海,一者稱重江山,各代表準繩與權衡,神容莊嚴。

金光與燭火融成了不可觸摸的光流,光流瀉在了一道道白紗上,無窮的紗幔之間,映著一個女子的側影。

這道身影覆著淡淡的金光,極美,好似一張紗幔上,天神用億萬的線條窮盡了所有可能,然後再將其餘的所有多餘的線條擦去,只留下了最完美的一道。

女子似盤膝在蓮花寶座上,唯見影中如雲秀髮,不見真容。

她靜靜地低著頭,看著身側水池中氤氳起的一道影。

影中的白衣少年踩在劍上,抬起頭,望向了這裡,目光恰好與自己相接。

女子沉默著,她的手柔和地抬起,拂動的衣袖像是不受外力的控制,輕飄飄的,半點也不垂墜。

「既不可觀,何必看我?」女子輕輕開口,她的聲音淡極了,像是荒蕪之地吹了千年的風,遇水則成蓮,遇火則成燼,介於孤獨與死灰之間。

光影消散,女子也不再看他。

許久之後,大殿的門輕輕打開,一個紅衣佩劍的男子緩緩走入,在萬丈金影間來到了簾幔之前。

「拜見師尊。」紅衣公子行了一禮。

他是道觀的三師兄。

他擅畫,擅劍,兩者相加更是天下無雙。但向來瀟洒的他,今日卻很是緊張。

他已記不清師尊是有多久沒有召見過他了。他知道,今日一定是有大事。

三先生的禮儀很穩,一絲不苟,他低著頭,不願去看那道帷幔上映出的影,生怕多看一眼,接下來的幾年便不想提筆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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