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徹天通神道開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沉魚落雁

空曠的神國浮動著細碎的金輝。

龐大如殿樓的星火碎片流動著岩漿,在空中緩緩沉浮。

寧長久穿著破碎的紅嫁衣,修羅的金光已然退回了血肉,他的臉色發白,嘴角還有血跡沒有抹去,清清瘦瘦得好似一個書生。

他分開了垂落到少女臉頰上的,披散的長髮,伸出柔軟的袖子為她擦了擦髒兮兮的臉頰。

趙襄兒的身軀痛苦地蜷縮著,先前世界破碎,後續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維持五道的境界,所以她在白貓亡命般的一擊里受了不輕的傷。

而世界破碎的那一刻,等待多時的寧長久瞬間鎖定了那兩個身影,用金烏罩了上去,將他們一前一後納入自己的世界裡。

這是他的不完整的國。

魚王緩緩起身。

它的毛髮燒焦了大半,它知道,正如老魚說的那樣,它即將回到所有生靈共同的宿命里。

這個世界上,囚籠一個套著一個,走出了自以為的方寸之地,見到的,也只是更廣闊的牢籠。生靈做的,要麼是接受,要麼是繼續突破到更廣闊的天地里,直到徹底碰壁。

天地是無窮無盡的,哪怕最聰慧的智者,也無法想像出它的邊界。

少年也抱著她站了起來。

魚王看著他。

寧長久嫁衣墨發,面容柔和的線在金光中逐漸變得硬朗,似刀鋒削成般的銳利,此刻他披散頭髮的模樣好似地獄中俊美的紅衣之鬼,卻又帶著蕭索落拓的意味,他這般模樣,明明該被這個金色的神國熔煉,可他偏偏又是此間的主宰。

「你叫什麼名字?」魚王捂著胸口,咳嗽著問道。

「寧長久。」少年抬起了頭。

他的瞳孔一片金色。

這一刻,魚王感受到了可怖的威壓以及來自整座天地的憤怒。

那股近似妖魔的氣質在他抬頭的那刻驟然散去,此刻他的模樣,好似守護了這殘破神國千年的天神,那雙瞳中藏的,是寂寞了萬代的光。

魚王看著他,從震驚中慢慢恢複了心緒:「好名字,也祝你們好運。」

寧長久問道:「白藏為什麼要針對朱雀?」

魚王笑嗤笑道:「我區區五道,哪裡知道這些?」

寧長久問:「那聖人到底是誰?」

魚王道:「我沒有見過它,但我知道他是偉大的,也是第一個觸摸到這個天地牢籠邊緣的人。可惜……哪怕是他,也未能將其打破。」

寧長久皺眉道:「牢籠邊緣?」

魚王點頭道:「我沒有觸碰過,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見到的……這個世界,如今或許太平了,但它背後的真相,遠遠比你想像的要殘酷得多。」

「這是宿命的世界?」寧長久問道。他想起了夜除。

魚王輕輕搖頭,它用爪子梳理著自己枯萎的發,神色帶著惋惜和遺憾:「哪有這樣簡單啊,那是比宿命更殘酷得多的東西,聖人說過,只有死亡是生靈唯一的歸路。」

每種生靈都有自己與生俱來的宿命,但死亡是萬物永恆的冬天。

「聖人……還說過什麼?」寧長久想著那句話的意思,問道。

魚王認真地想了想,道:「聖人說過許多許多話,但是能流傳下來的,很少很少……我只隱約記得他說過一句什麼『托法則以神明,而非予神明以法則』,呵,這句話若非是他說的,我會覺得是一個愚蠢的瘋子。」

寧長久想著這句話的含義,也發出了輕輕的嘆息。

「聖人不愧為聖人。」

「但還是死了。」

「死了?」

「我們都是池塘里的魚,躲到再深的泥里都沒有用……」魚王想起了那方困囚了它許多年的死水。

「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是魚。」寧長久忽然說。

這是他在時間的截面上看到的歷史。

那是生命的開端。

「嗯?」魚王微怔。

寧長久緩緩道:「它們都是魚……沒有頸椎,沒有牙齒,它們什麼都不懂,但當它們看到陸地的時候,有的魚就跳上了陸地,陸地上的魚偶然抬頭看到了天空,於是它們就跳向了天空。這個過程持續了數不清的年月,可這就是生靈會做的事情。」

魚王聽著,也笑了起來。

曾經它也相信自己可以躍出那片海。

它看著寧長久,笑道:「你說得也對,年紀輕輕何懼大道無窮……可我老了,如果你要殺我,我依舊不會束手待斃。」

「嗯。」寧長久淡淡地應了一聲。

寧長久懷中的少女縮得更緊了些,她好似做了一個噩夢。

寧長久不願驚醒她,於是它的劍很平緩。

世界的天平是向他傾斜的。

魚王此刻受傷太重。

它發出了一聲貓叫。

它不喜歡自己的叫聲,有點像深宮裡的老太監。

這是發生在十目國的第二場戰鬥。

天空中的火像是連結的晶體。

每個地方都有光。

世界明亮得沒有一絲影子。

明明這麼亮,魚王卻想起了那個暴雨之夜。

寧長久也想起了那個月圓之夜。

他們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裡看到了各自的影子。

那是可笑的、憐憫的、堅定的眼神。

他們的身影一同消失不見。

天空中,碎屑般的流火拖出細長的焰尾,不停地墜落在大地上。

大地上的廢墟塵埃形成的表層被灼去,露出了鏡子般的材質。

火光越來越盛,金烏的影子來回飛舞。

光陰流逝……

最先落地的是魚王。

它倒在地上,身上滿是傷口,奄奄一息。

「呵呵呵咯咯……」魚王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它的喉嚨口忽然發出了尖銳的笑聲。

寧長久也重新落地,腳步虛浮。

這場戰鬥結束得很快的,但兇險異常。

這是他第一次與五道境界的修行者正面為敵。

寧長久柔和地抱著趙襄兒,竟沒有驚醒她。

她也無意識地環著他的脖頸。

這一戰里,她非但沒有成為累贅,朱雀與金烏的力量還帶著某種契合,甚至讓他斬出了更強大的劍招。

天空中的流火數以萬計的墜下。

寧長久撐開了紅傘。

流火落在傘面上,炸成一朵又一朵的小花。

噼啪,噼啪。

「你在笑什麼?」寧長久知道它必死無疑了,他聽著它尖銳的笑聲,疑惑問道。

魚王沒有回答。

它想起來了,直到此刻,它終於想起了……

當年……當年那頭老魚跳到岸上之後,自己扒開它的鱗片時,它反悔了,它疼痛地哀嚎……它求著自己把它重新扔到水裡。但自己沒有鬆手。它死死地摁著老魚,按住它鮮血淋漓卻依舊鮮活的身體。

它顫抖著剖開了它的腹部,取出了那捲秘經,老魚痛苦地盯著自己,帶著怨怒和仇恨。

原來這才是當年的真相。

它始終欺瞞著自己,給自己營造了一個美好的故事,每日每夜給自己講述,直到自己信以為真。

所以它才那麼執念,要給那些魚開闢出一條生路。

他要讓這個虛假的故事圓滿……

這他自己都相信的信念背後,原來是血淋淋的醜惡與貪婪。

不如不知道。

「我是……魚王,魚王……咯咯咯……哈哈哈哈……」白貓蜷縮在地上,放聲狂笑。

這裡四面八方都是光,它心中的黑暗再得不到隱藏。

盛大的光明裡,它狂笑著,瘋笑著,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它四肢並作,像是一頭雄獅,朝著寧長久撲了過去。

寧長久馭劍刺於他的身前。

魚王撲到了劍上。

劍刃刺入它的胸膛。

鮮血飛濺。

「我是魚王……我是魚王……」

他怒吼著,狂笑著。

世上還有很多像它這樣的妖怪。

它們是被逼瘋的妖。

生命的最後,它死死地盯著寧長久,發出妖異的咆哮:

「殺出去!你一定要殺出去啊!不要成為我……不要成為我!!」

魚王的毛髮豎起。

它說完了最後的話。

妖瞳渙散,根根炸起的毛髮變得僵硬。

魚王就這樣死了。

一粒血珠飛濺而出,落在了趙襄兒的脖頸間。

那是遺落雪間的紅豆。

她輕哼了一聲,悠悠轉醒。

她從寧長久的懷中落下,輕輕著地。

趙襄兒看著白貓的屍體,沉默了許久,道:「謝謝你。」

寧長久微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鳥。」

「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