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徹天通神道開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三年之期已到

四歲那年,寧長久擠在一個破舊的院子里,周圍都是和他一樣衣衫破爛的孩童。

院子是用幾棟土胚房圍成的,昏暗潮濕,凹凸不平的牆壁上刻著數字。黑漆漆的門透不進光,像一口口豎著的棺材。

眼前落下光像是冬天的,只有亮度,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

一個頭髮後梳,面帶微笑的男子立在他們面前,正和臉皺如橘皮的老嫗談著什麼。那男子看著很精壯,身材雖不誇張,但赤著的胳膊下,每一道肌肉看著都遒勁有力,他兩手空空,卻總讓人覺得,他背有一柄厚重的刀。

寧長久是不記得這段記憶的,這是他從心魔劫中窺見的場景。

接著他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九」,因為他的房子的門號是九,每一個房子都住了許多小孩,其中小孩的名字,便是取用的數字的諧音。他很幸運,擁有了一個看似寓意不錯的名——久。

他不明所以地走過人群。

男子抓住了他的手,老嫗似是得了一筆不菲的錢,堆笑的臉像一張褶皺的草紙。

「你叫什麼名字?」男子在一個街道的岔路口停下腳步,問了他。

「久。張久。」寧長久小聲地回答,這裡的所有小孩,都姓張。

這條岔路有兩個反向,各通南北,同樣的陰森昏冷,寧長久很害怕岔路,因為岔路象徵著未知的選擇,會給他帶來恐慌感,尤其是這種看不到盡頭的路。

他很緊張,所以手握得更緊了些。

臨近路口時,男子和一個突然出現的青年人打了個招呼,接著又在路口遇到了一個耄耋老者,他們不知說了什麼,總之最後挑了向北的路,那條路很冷,凍得他直哆嗦,路邊的老樹像一張張老人的臉,集中精神時還能聽到烏鴉在叫,但他找不到那隻烏鴉。

這是寧長久碎片化的記憶所能拼湊成的場景。

……

那個荒蕪的小鎮在身後遠去,周圍的交錯的石頭像是龍的牙齒,某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鬼魂,而這個男子是他的渡魂人。

許多個日夜之後,寧長久來到了一座大山山腳。

男子領著他上山,上山之時他叮囑了自己許多事。

「不要去最深處那座大殿,那是師父閉關的地方。」

「不要惹大師姐生氣。」

「九歲之前不要看你三師兄畫畫。」

「四師姐雖然不愛說話,但很好說話。五師兄是脾氣最好的。」

「你六師兄……你們應該不會有什麼來往。」

「……」

「那我師父呢?」寧長久忽然鼓起勇氣,仰起頭問道。

二師兄沒有回答。

風不再吹到臉上。

一個澹青道袍的女子緩緩到來,寧長久第一眼便覺得她像是一座靜謐的湖,倒映著暮雪千山的湖。

二師兄告訴她,這是大師姐。

初初見面的時候,大師姐賞了他一個板栗,他捂著頭,不知道自己哪裡惹大師姐生氣了。

二師兄跟在大師姐身後,自己跟在二師兄身後,他們一同走過了數個碑亭,穿過了一個大河環繞的祥和村鎮,來到了山道盡頭的道觀之中,道觀依著險峻的山勢,於峭壁懸崖構築,如騰於雲霧之中。

山中有許多雲霧。

它們都是山頂流淌下來的。

山頂的雲霧厚重,一眼看不到盡頭,唯有月出之時天空清明。

「師父不喜歡你的名字。」大師姐忽然說:「從此以後,這是你的新名字。」

她遞過來了一個木牌。

「寧長久」

他不識字,卻將這三個字念了出來。

……

練劍,修道,學畫,半途而廢……

他努力回想著他所能想起的一切。

許多記憶隨著大師姐的現身散去了遮擋的面紗,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某個埋在記憶深處的夜晚,幽靈般浮現了出來。

「那時候,大師姐讓小道士去蓮花靜閣之中,說要給他講一個故事。」寧長久沉默了許久,還是決定說出這個故事。

蓮花靜閣是道觀的書閣。

雖是書閣,但從未有人前去看過書。

閣中藏書無數,最中央的地方,有一朵近乎恢弘的、由上萬多花瓣組成的蓮花。大師姐告訴他,每一片花瓣都是書。

她摘下了最上方簇擁的三片花瓣。

「我給你講的這個三個故事,它們發生在不同的年代,分別是三千年前,五百年前,還有現在。它叫做……」大師姐幽幽地說出了那四個字:「獵國計畫。」

獵國計畫。

寧長久不知道其中寓意著什麼,只覺得觸摸到了貫穿整個世界的崢嶸白骨。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樣的故事。」寧長久問道。

大師姐的回答很奇怪:「因為你還小,現在告訴你,長大後你就不記得了。」

後來他果然不記得故事的具體內容了。只記得「獵國計畫」四個字,並知道,這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

獵國?獵的什麼國?

這個答案在如今看來,應是不可思議卻不言而喻之事了。

那段記憶雖然深刻,但在漫長的修道歲月里不算什麼,之後修道如潺潺流水東去,先入小溪,再入河流,接著淌入大江,奔湧入海,一切都發生得那般自然。

如今回憶起來,最隨和的五師兄,反而是觀中最奇怪的人。

其餘師兄姐經常下山打妖怪,不在山中,而自己學有所成之後,也隨著他們下山獵過幾次魔,他原本看到那些比自己大數千倍的凶神時,手抖得拿不起劍,但幾次之後,他發現它們在師兄姐手下好像紙糊的燈籠,於是打魔頭時,他通常負責肅清道路,敲開洞府,然後讓師兄師姐去收拾洞窟中長得最凶神惡煞的怪物。

但是細細想來,五師兄好像從未下過山。

他一直在山上研究一大卷一大卷的書籍,那些書籍整齊地按卷分好,然後寫下幾乎不輸於卷宗原本厚度的書。這就是五師兄一直在做的事情,做了不知道多少年,醉心其中卻不覺枯燥。

寧長久的生活自以為是很平凡的,他偶爾會偷偷去道觀的深處,盯著那扇緊閉的門,想像著門忽然打開,師父從中走出來。

寧長久雖沒有見過師父,但知道她是很漂亮的女子,因為大師姐和四師姐都很美,但她們說起師父時,或多或少都會流露出心神往之的神色。

修行者最重要的是修行,大部分時候也在修行。

但寧長久對於自己的修道之路並沒有太多的回憶。

因為那條路太多順遂。

直到十六歲那會,他的生活起了些波瀾。婚書如火雀飛入掌間,他心中微微恐懼,深思熟慮之後選擇了拒絕。

之後幾位師兄姐在觀中待的時間也越來越少了。

六師兄也越發孤僻。

這時候的寧長久已經知道,六師兄並不是人,而是妖。但是他從未見過六師兄的本體。

時光如水,轉眼十餘年。

飛升之前的一年裡,五師兄給了他一本書,讓他在一年中將這本書完全地參悟研讀。

這是五師兄寫的某一本書。

除了大師姐和二師兄,其餘人每人都收到了一本五師兄寫的書,這些書並不厚,內容卻很精妙,每一本所剖析的,都是這個世界為修道者熟知的東西,但越是深入,就越像是打開了一個嶄新世界的大門。

之後便是飛升。

……

「小道士一生順遂,卻在飛升之時遭遇了最大的挫折……這個挫折直接指向了死亡。」寧長久緩緩開口。

太陽漸漸西沉。

故事也來到了末尾。

「師父從觀眾走出,燃流螢為星火,取月光為利劍。小道士的胸膛被一劍刺透,他看著師父的臉,然後墜入了無盡的谷底。」寧長久說道:「他墜入谷底之後沒有立刻死去,而是置身在一個世間難以想像的荒涼囚牢里,那個囚牢是灰色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他被一劍釘在那裡,等待死亡的到來……」

「那時候他孤獨萬分,目力所及無一活人,身子被劍扎著無法動彈,偶爾的自言自語卻連自己都聽不到。」寧長久說著說著,自嘲地笑了起來。

陸嫁嫁認真地聽著。

寧長久看著她,笑容在風中變淡。

「這就是全部的故事,是不是很無趣啊?」寧長久問道。

陸嫁嫁看著她,沉思了許久,問道:「這是你的故事么?」

寧長久神色悠悠。

「是。」他輕輕說。

陸嫁嫁問道:「什麼時候的故事?」

寧長久答道:「本該是發生在……現在的。」

「現在?」陸嫁嫁還沒從震惑中完全回神,心中又添了一層疑雲。

寧長久輕輕點頭:「皇城裡,我回到了我的十六歲。」

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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