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地徹天通神道開 第一百六十九章 凝望深淵

盛夏,暑氣蒸騰,趙國皇城最著名的園子里,滿池蓮花已經盛放。

自湖心的小亭中望去,便是荷風搖曳,蜻蜓低飛的美景了。

蓮葉間藏有許多雕刻成蓮葉狀的石檯子,挎著花籃子的宮裝侍女從碧色的蓮葉間款款而來,遙望過去時,蓮葉隱著石台,好似仙姑輕盈履過水麵,裙角與蓮葉同擺。

蓮塘的側邊,有一座八面玲瓏的亭子,亭子構築精巧,頂上琉璃碧瓦鋪陳,四面掛著鏤花的紗簾。

紗簾之內,幾個衣裝典雅的貴家小姐輕聲地說笑著,侍女們立在她們身後,雙手捏著蒲扇,頻率穩定地扇動著。

「據說今年的夏宴呀,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會露面的。」

「陛下……陛下當真會去?」

「消息千真萬確了。今年呀,我們不僅精練了數支精兵強軍,而且湧現出了一大批修道者,那瑨國過往何其囂張,三天兩頭就有擾亂邊境的事情傳過來,煩不勝煩,這半年呢?消停得不能再消停了。」

「是去年年末那場秋雨么?」

「是啊,當時我都睡著了,要是淋上一場雨呀,指不定也能成為那些山上的修道仙子哩。」

「真希望能早日到今夜的夏宴呀。」

「哼,你這小丫頭,平日里見你思你那未婚夫君也沒有這麼熱忱。」

「夫君哪能和陛下相提並論呀?」

交談聲里,滿池的蓮花間,兩位宮裝女子一前一後地走了走了過來,她們低著頭,步履匆匆。

亭中的貴家小姐們望了過去。

「怎麼這麼急呀,是不是要出什麼事呀?」有人捏緊了綉帕,不安地問著。

宮女們走近了,站在紗簾之外,給亭中幾位地位不俗的小姐們福了下身,接著她話語平靜中又帶著歉意:「陛下有令,今日的夏宴臨時取消,推遲他日,具體的日期還在討論,明日便會告知諸位。」

「什麼?!」

「不……不辦了?怎會如此?這是出什麼大事了嗎?」

儀態端莊的小姐們坐不住了,她們的臉上無比露出了或驚訝或惋惜的神色,她們又問了些問題,卻也沒有得到明確的回覆,只是那位女帝陛下的絕代風華,今日應是註定無緣一睹了。

沒過多久,本就悶熱的天氣里,響起了一記更沉悶的雷聲,接著天色一點點由明轉暗了,蓮花池上的蜻蜓也越飛越急,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打落了下來。

「陛下便是趙國的天,這是陛下……心緒不寧了?」有女子挑起帷幔,看著簾外這場突如其來的雨,這樣輕輕地說著。

……

趙國的皇宮深處,一襲漆黑的描金龍袍隱於昏暗的宮殿里。

殿門外傳來了雨聲。

天色更暗。

有侍女想要點燈,卻被另一個貼身的女婢制止,她按住了對方的手,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那女子看了陰影中靜坐案前的陛下一眼,同樣會了意,與那位侍女一聲不發地走出了殿中。

大殿清涼,趙襄兒的黑色龍袍柔軟地貼在她的身上,此刻雨天里殿堂中的昏暗,似在她眼前蒙上了一層細細的紗。

她看著案上陳著的信紙和一朵泛著淡青絲蕊的雪蓮,一語不發,那雪蓮自帶著寒意,瀰漫出去,冷冷地鋪就殿中,使得這夏日酷暑變得宛若初冬將至一般。

她臉上的妝畫了一半,髮髻也還未梳得完整。

今日她本是要為夏宴做準備的,宴會高|潮之時,她將出席,把趙國未來的宏圖偉略展現給所有人,這大半年的造勢里,趙襄兒儼然已成了趙國萬人敬仰的神子,其美麗與神秘甚至更在當年的娘娘之上。

而她本就是趙國最美的少女,她僅僅立著,不執一言,風采便足以教任何描繪女子的詞句失色,傾倒眾生。

她此刻臉上殘妝也畫了許久,同樣精緻極了,畫眉描翠,薄唇如艷,長長的睫羽曲翹著令人憐惜的弧度,漆黑龍袍下的身段也愈發曲線曼妙,只是這本是明艷的顏色,此刻卻隨著整座大殿一道黯然了。

「怎麼……怎麼會呢?」

許久之後,趙襄兒輕聲地呢喃著,她取過了案上的信封,又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確認沒有看錯任何一個字。

只是每讀一遍,她的心中就空落一分。

這是諭劍天宗傳來的信。

信上說的,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了,只是這份信是最近才寫的,彷彿這一個月多月的時間已經抹去了所有的僥倖。

整封信所寫的內容很簡單,只是說寧長久與妖邪搏鬥,一同墜入了南荒的深淵,生死未卜。

她不願意相信。

她是與寧長久一道經歷過臨河城歲月的,那個南荒的深淵是白夫人最初誕生的地方,而誕生出白夫人的,卻並非人骨,而是獸骨——是那深淵中藏著的,掩埋了不知多少年的妖神。

而趙襄兒通過娘娘留下的許多書籍,對於南荒深淵的了解自然更加深刻,只是越深刻便越絕望。

一個多月,生死未卜……那寧長久的死亡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只是這樣的人,怎麼會死呢?

明明還有一場三年之約啊,他怎麼可以言而無信呢?

柔軟的袖口,趙襄兒的手放在纖細緊繃的大腿上,緊緊地捏著,她的肩膀忍不住顫抖起來,目光一點點移向了那朵幻雪蓮。

這是她結成完整紫府所必須之物,臨河城時她曾與寧長久說過,寧長久便一直記得。

若是平時,她收到這個,或許還會譏笑他幾句多管閑事。

但此刻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朵柔嫩的雪蓮像是針一樣刺痛著她的眼眸。

「騙人的。」趙襄兒輕而短促地說了一句,然後將這封信疊好,壓在了案台下。

少女螓首微垂。

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

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對於寧長久是什麼樣的情感,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亦或是視為一生之敵的對手,還是……其他的呢?

趙襄兒忽然抬起了袖子,纖嫩尖細的手指輕輕抹過了眼睛下的肌膚。

她看著指間微微濕潤的水色,輕輕搖頭。

少女下顎微抬,目光望向了白雨飛瀑的大殿外,那裡水霧茫茫,莊嚴的皇城盡數被大水淹沒,什麼也看不清楚。

她忽然想著,若是寧長久忽然出現在門口,瞧見了自己婆娑淚眼的模樣,一定會笑話自己的吧,這樣她就可以像在臨河城那樣,順理成章地揍他一頓了……

可惜他或許永遠也看不到了。

白茫茫的霧氣吞沒了一切。

趙襄兒恍然想起了臨別前的那個夜晚,她悄無聲息地立在竹影斑駁的牆邊,看著他偷偷摸摸地走進陸嫁嫁的青花小轎,然後等了許久,又親眼看他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出於什麼樣的情愫,竟像個木頭人一樣立著,浪費那麼多時間,而她也知道,寧長久進陸嫁嫁的轎子,也並非是做什麼旖旎苟且的事情,但她心中卻怎麼也不舒服。

於是那夜她不辭而別了。

原來命運在那時候就畫下了訣別么?

應該見他一面的……

滿城暴雨徹夜不休,皇殿內卻自始至終寂靜,趙襄兒孤單地坐著,時間也不知道還要過去多久。

……

……

一個多月前,陸嫁嫁被尋回諭劍天宗時,渾身是血是傷,昏死在了南荒的深淵邊緣,她的身上,散落著幾片不知從何人來的黑羽。

接下來的日子裡,諭劍天宗幾乎舉全宗之力救治她,雅竹不眠不休地守在床邊,看了她許多個夜晚,而三位峰主也輪流來天窟峰,心甘情願地為她護法。

三天之後,陸嫁嫁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

所有人都覺得,陸嫁嫁在南荒中心的深淵邊緣昏死這麼久,沒有被邪靈殺死和污染,真是奇蹟。

沒有人知道,真正庇護了陸嫁嫁的,是她身邊那幾片看似尋常的黑羽。

那是神明信手而為的恩賜,只因凡人在無意中靠近了他。

陸嫁嫁醒來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寧長久呢?」

問完之後,她自己也沉默了下來。

腦海中那些蒙在黑暗裡的景象鋸齒般割了過去。

她心口一痛,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碾過,以至於讓她渾身都忍不住戰慄了起來。

陸嫁嫁躺在床榻上,蓋著素色的錦被,頸下未壓枕頭,長發便自然地散了開來,她已不復平日里冰山般的清冷,此刻蒼白的臉頰像是一觸就要碎掉的新瓷,昏迷前的一幕幕夢魘在腦海中閃過,變作了真實的記憶。

她輕輕眨了眨眼,眼淚卻順著眼角滑了下去。

雅竹嘆了口氣,道:「師姐你先自己好好休息,我不擾你了。」

說著,她起身,將熬好的湯藥舀在了一邊,無聲地推門出去。

推開門,門口立著一個少女。

寧小齡好像是站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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