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九死南荒魂歸處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日如來破長夜

九羽的遮蔽之下,寧長久與趙襄兒原本以為可以拖到白夫人神性耗盡,身軀瓦解。而等白夫人死後,趙襄兒再以九羽為劍,直接斬開這片搖搖欲墜的天地,讓他們先行離開,這樣便可以維持酆都的平衡不被破壞,然後他們再想辦法從外面摧毀這座酆都,使得裡面尚還存活的人可以重見天日。

可這一切都被白夫人之後一系列發瘋的行為破壞了。

沒有一絲光點的天幕上,亮起了那道流火。

那是她以身為劍的劍火,也是白骨身軀上燃起的屍火。

黃泉之畔,那素衣少女用黑布蒙著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那道從天而降的火光,她捂著耳朵,害怕極了,口中忍不住喊起了一個名字:「韓夫。」

那是黑無常的名字。

素衣少女原本以為與他只是相隔一座破碎的長橋,早晚可以再見,而此刻她還不知道義父已經魂飛魄散,城市片刻後將要毀滅的恐懼同時壓垮了一切。

黃泉邊的石縫裡,開出了無數的花,那些花的花瓣很細,只比髮絲稍粗一些,它們微微地捲起,纖細而脆弱,風一吹就會折斷。

它們是彼岸花。

此刻滿城覆滅的死氣凝聚成了它們妖艷的花瓣,它們的存在只是為了滿城送葬,盛開與毀滅都不過是剎那的時光。

就像是陰雲匯聚時天會下雨,電光響起後雷聲會接踵而至。

在那道紅色的焰光劃破長空時。

這座城中,哪怕是最年邁無力的老嫗,都知道城池要覆滅了。

他們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的儀式,城池便會在轉瞬間毀滅。

……

床榻上,寧小齡艱難地支起了受傷的身體,她也感受到了那股毀滅萬物的氣息,她甚至來不及穿鞋,直接赤著腳跑了出去,她大喊著寧長久的名字,靠著心意相通的隱約勾連向著某一處狂奔。

黑暗中,一隻手抓住了她。

「師兄!」寧小齡驚叫出聲,身子被一把拽了過去。

寧長久見到了他,鬆了口氣,他轉頭望向了趙襄兒,聲音急切道:「來得及嗎?」

問的是趙襄兒是否來得及斬出一道空間裂縫,帶著他們離開這座即將毀滅的城池。

趙襄兒抬起了頭,目光卻無比的平靜,她搖頭道:「來不及。」

寧長久握緊了拳頭,默然點頭。

他們的心中都有了決意。

本就壓抑的黑暗此刻顯得更加凝重,趙襄兒手指撫摸過古傘的傘面,忽然說道:「娘親將這把傘送給我時告訴我,這柄傘叫傾城,這柄劍叫傾國。」

說著這些,她走出了九羽遮蔽的陰影里,對著天空招了招手。

那宛若流星,拖著長長流火焰尾而下的白夫人稍稍調轉了些許方向,朝著趙襄兒所在的位置俯衝過來。

「這柄傘叫傾城。」趙襄兒又重複了一遍。

寧長久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是那位娘娘對她的期望。

如今城之將傾,她如何能獨善其身?

這是她的城。

白夫人所有的意識都已經消磨盡了,此刻她可以是妙齡的少女,可以是躺椅里的老頭,也可以是編織燈籠的老婆婆,無論是哪種,最終她都會化作一柄劍。

濃烈的死亡燃燒成了地獄的紅蓮之火,於是死亡的恐怖便成了無與倫比的美。

她此刻形如羽蛇,燃燒的身軀像是火焰中的飛蛾。

趙襄兒打開了紅傘,渾身所有的靈力都壓在了傘面上。

寧長久伸出了手,也握住了傘柄,寧小齡同樣伸出了猶帶傷疤的雙手,一同牢牢地握住了。

他們對著白夫人化劍而來的方向舉起了手中的傘。

轟隆!

像是巨大的驚雷在這片城池中炸響,也像是地獄之門被驟然打破,世間萬惡的苦難景象都隨著灼熱的火浪展現然後覆滅。

周圍的房屋都在巨大的衝擊波中被瞬間夷為平地,房屋中的活人或者亡魂也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火浪的最中央,地面凹陷了數丈,紅傘猛地下沉,分不清是寒冷還是熾烈的火焰翻騰在傘面上,連同所有的時間都像是漸漸地慢了下來。

城池動蕩不安,黃泉的堤壩開裂,碎石滾入河水之中,飛快地消融瓦解。

近處的彼岸花被狂暴的焰浪盡數碾碎,結束了它們短暫的盛放。

……

紅傘的傘面依舊沒有破碎,只是骨劍已經撕開了一道口子,劍鋒向下,一點點向前推進,若是趙襄兒抬起頭,便可以看到那劍尖直指她的眉心。

哪怕他們灌入了所有的力量,但如今的紅傘依舊被飛快地消磨著靈性,傘面越來越薄,就像是一張窗戶紙,要被隨時捅破。

死亡迫近之時,人的大腦像是都飛速旋轉了起來,所有層疊的畫面都在很短的時間內重疊了起來,一幕幕光影交錯地掠過。

趙襄兒看著傘面上透過的流火,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層層帷幔之後如火的衣裙。

她知道娘親大部分時候不是真實存在的,大多數時候,她陪伴自身的,不過是一個虛無的影子。

非她不管世間,而是她不在世間。

唯有三年前那次,她一如既往地遠望日落時被門外的吵鬧驚醒,她眸中三千西國璀璨的影子如泡沫碎散,她很生氣,打開大門將所有人揍了一頓,最後一個拿劍的好像有點厲害,她只打碎了他的劍鞘,但她心裡知道,若那人還敢糾纏,她一定會也一定能殺了他。

見他們沒再糾纏,她發乎本心地說了一句:「我於殿下看日落,你們何苦擾我?」

那一天,她回到屋中,娘親把她喚到了帷幕之後,那時她的衣服因為打架還是髒兮兮的,但娘親一點沒有嫌棄,伸出手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她永遠記得那時的感覺,那花紋繁複翩然如火的紅裙里,那隻白暫的手像是世間最溫和的風,緩緩揉亂了她的頭髮。

她抬起頭,看到了娘親的臉——一張她如今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的臉。

但她始終記得那時她抬頭之後的驚艷與震撼,以至於她之後許多次照鏡子,都看著自己的臉,想著娘親這麼漂亮,自己為什麼像只醜醜的小鴨子呢。

記憶在短時間內匆匆掠過,她睜開了一線眼睛,望著這個與自己一道苦苦支撐的少年,心中輕聲問著:「娘親,他是你給我挑選的未婚夫么?如果是他,為什麼十六歲之前沒來見我呢?如果不是他,他為什麼老是糾纏不休,陰魂不散的。」

這個念頭才起,心中忽有另一個聲音發問:「若他是你自己選的呢?」

紅傘上,濃烈的焰芒漲到了最巔峰,趙襄兒陡然睜開眼,身子被壓得單膝跪地,她牙齒緊緊咬著,身子骨不停地顫抖,那身颯爽的男裝也在狂風中獵獵翻飛,她死死地盯著前方,那劍尖直指自己的眉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彷彿下一刻,它便可以貫穿傘面,刺破自己的腦袋。

地面上的磚瓦早已碎成齏粉,她咬緊了牙齒,聲音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呵……自己選的,我眼光有那麼差勁么……」

……

寧長久同樣想起了許多事。

想起了在小道觀中修行的歲月,想到了一入山門便賞自己板栗的大師姐,想到了頗為隨和但刀意可平山鎮海的二師兄,想到了揮劍便是一幅錦繡畫卷的三師兄,還有時常不在山上,終年在世外獵魔的四師姐,想到了很多很多……

還有小道觀下大河鎮的畫師、匠人、瘋瘋癲癲的老婆婆、捕魚為生的黑丫頭,那小丫頭還經常送一條補到的魚給自己,讓自己拿去道觀的放生池放生,積攢功德。

最後的畫面停格在他的十六歲,他在雲崖邊坐了一下午,看了一下午的雲海,想像著自己那個遠在天邊的未婚妻的模樣。

師兄告訴自己,那小姑娘漂亮極了,頗有大師姐小時候的風采。

寧長久是很仰慕大師姐的,所以這句話沒讓他心動,反而讓他覺得,若是收下這份婚書,是對大師姐的不敬。

所以那天他將這份婚書疊好遞還給了師兄。

而同樣的十六歲,那個曾經只活在他幻想和遺憾里的未婚妻近在眼前,他們握著同一柄傘,抵擋著同一把劍,他們能看到彼此臉上的疲憊、汗水還有燃燒的殺意與至死方休的堅持。

趙襄兒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喜歡她的。

只是除了他昏迷蘇醒,在她閨房見到她的那一夜,他從來沒有與她真正平靜地相處過,哪怕如今一個月里,他們只隔著一間房間,每日的日常也是他被幾拳撂倒,然後被按在地上暴打。

哪怕這些都是計畫的一部分。

他們永遠行走在生死的刀鋒上,與前一世平靜安寧的生活天差地別。

傘面上巨大的壓力將他與趙襄兒和寧小齡一同摁跪在地,寧小齡的傷勢最重,她身子跪倒之後搖搖欲墜,幾乎已經握不穩傘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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