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九死南荒魂歸處 第一百零九章 在漫漫雪夜裡

趙襄兒低著頭,薄薄的嘴唇抿了會,沒好氣道:「我自己能走,用不著你……嗯,你做什麼?」

寧長久蹲下身,手覆在她握劍的手上,然後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離劍柄,趙襄兒默不作聲,微有抵抗之後便被他奪過了劍,插回了那傘鞘中。

趙襄兒又理了理披落的長髮,另一隻手始終緊緊捏著胸前被割裂的衣裳,只是那勁裝本就熨帖身體,此刻碎裂之後更被撐開了些,再加上趙襄兒已然脫力,此刻遮掩得已很是吃力。

她咬著下唇,幽淡的眸子里閃著些許的水光,她沒有多餘靈力去消解臉上的掌痕,左頰火|辣辣的痛意依舊如針芒般錐著,這極大地刺痛著她的尊嚴,更何況眼前還有個不知好歹的男人,竟敢離這麼近看著自己最狼狽的樣子。

她的臉頰有些燙,骨骼間的巨大憊意將她的身子壓著,好似黏在地上似的,一動都動彈不得。

黑暗中,那不停加速的心跳聲也卻越來越清晰,此刻的身子也顯得有些嬌弱,難以抑制地晃動著,她心中的充斥的情緒隨著血液滾燙地流動,傳到了各個角落,她以為這種情緒情緒是惱恨,想著若非這個死道士對自己有些許恩情,等自己傷好了,一定要斬去他的手足,挖去他的眼睛。

寧長久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看見她咬著下唇,長長的睫毛不停打著顫,臉頰也更紅了些,那捏著衣裳的手指顏色慘白,不停地顫慄著,像是隨時要支撐不住了。

寧長久沒有等到那難堪的一幕發生,他背過了身,輕聲道:「上來。」

身後遲遲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寧長久忽然感知到有什麼東西撞上了背,他輕輕轉過頭,卻見趙襄兒身子已經傾倒,半靠在自己的後背上,她閉著眼,細長的睫毛依舊輕微地顫著,一隻手已無力地垂落,一隻手依舊本能地抓著前襟。

她精神終於不支,昏了過去。

寧長久輕輕嘆息,揉開了她緊握前襟的手,然後背過身,將她的雙臂交疊在自己脖頸兩側,起身間身子前傾瀉,將她背起,然後雙手扶著那緊繃纖細的腿,讓它纏固在腰間。

寧長久摟著她搭在身前的手臂,身子又傾了些,讓她不容易滑落,此刻兩人的身體緊貼著,那原本柔美的曲線被擠壓得沒了起伏,柔軟的、有些奇怪的觸覺被感官敏銳地捕捉,不動聲色地隱沒在意識深處,而一抹淡淡的幽香也很快被濃烈的血腥氣壓了過去,短促好像只是錯覺。

寧長久背著她走到寧小齡的身邊。

昏迷中的師妹也做不出任何的抗議,便被寧長久彎下身,以右手抄起腰肢,不太雅觀地摟提了起來。

他就這樣拖家帶口地走進了更深處的夜色里。

……

原本便人丁稀少的臨河城,此刻更顯得陰冷死寂。

寧長久走到家門口,敲了敲此刻被稱作「判官府」的大門,無人回應,寧長久直接推門而入。

寧擒水握著判官筆,站在屋子與院子交界處的檐下,神色緊張地看著他,說著醞釀了許久的腹稿:

「你先止步!當年你在那土胚子房裡做工,是我將你買出來的,如今你更是學成了一身劍法,這其中的緣分多少也與我相關。如今滿城危難,你我總有些師徒情誼,那白夫人大勢已去,我願意幫你收集零碎的權柄,讓那賤|人再也不可能拼湊出完整的力量。寧長久,一時的意氣衝動可成不了多大事業,這世上何來永遠的仇敵?」

寧長久安靜地聽他說完,然後拔出了趙襄兒背上的傘劍,一劍過眼。

寧長久背著兩個少女繼續向前走,他走過寧擒水的身邊,邁過門檻,走進了院中的雪地。

神國崩塌,冥君的權柄破碎的那刻,亡靈不死法則和判官的位格便也隨之湮滅,方才那一劍之後,本就幾乎耗盡了力量的寧擒水,眉心洞開,亡魂化作極細的流沙,一點點散去在夜色里。

「你會後悔的……」寧擒水艱難地地轉過頭,望著那沉默向前的背影,道:「你如今的所有死中求活不過是透支命運罷了,你……逃不掉的。」

他的聲音壓抑而不甘,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是怨毒至骨髓的詛咒。

先前還無論如何都斬之不斷的魂魄,此刻卻以難以抵擋的速度消散著,他的最後一句話像是預言一般久久地迴響在院子里。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你是孤煞之命,哪怕這次你能僥倖活下來……但你等著吧,用不了多久,不!用不了一年,你還是會失去一切,一無所有的……」

寧擒水魂影消散,判官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上面的墨跡早已乾涸,柔軟的筆毛緊緊地黏在一起,沒有了絲毫的靈性。

寧長久無動於衷。

……

屋中,寧長久將幾張椅子扯在一起,用繩子綁住椅腿,然後平滑地斬去椅背,連成一張簡陋的榻,讓傷勢較輕的寧小齡躺上去。

然後他來到床邊,鬆開了那環著脖頸的雙手,可昏迷之中,趙襄兒的本能似是極為緊張敏銳。她手臂已有些僵硬,雙腿也依舊緊緊地箍著他的身子,一點不肯鬆開。

寧長久按揉了幾個她手臂上的穴位,讓她身體緩緩放鬆下來,然後分開了她箍著身子的雙腿,將她從背上解下,而少女與他皆半身是血,衣服上的血跡在長時間的緊貼之下黏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撕扯開衣裳間黏著的血,手指一點點捋剝過去,才將趙襄兒從背上鬆了下來,少女哼了兩聲,卻沒有醒來。

寧長久一手扶住她的後背,一手抄著她的腿彎,將她輕輕置躺在床榻上,他平靜地注視了一會兒,微弱的呼吸中,趙襄兒的胸膛還算均勻地伏動著,一如柔和的海風裡托著堆雪浮冰漲落不定的寒潮。

他確認她只是後天靈受損,靈力枯竭導致的昏迷之後,終於鬆了口氣,輕輕地為她蓋上了被子。

然後他來到寧小齡的身邊,翻開她的眼皮看了一會,然後測了幾個較為關鍵的脈搏竅穴,眉頭漸漸皺起又緩緩展開。

寧小齡的傷勢明面上較輕。

兩個月間,她入峰之後劍術雖進步極快,但還未來得及錘鍛體魄,先前他們自九羽上被白夫人打落砸在地上,身體受損最大的便是寧小齡,此刻她的後背上還有大灘的血跡,不過好歹是修行中人,外傷雖重卻傷不得性命,只是很長一段時間,她應該都握不得劍了。

寧長久扶了扶自己的腦袋,頭有些暈厥。

其實他的傷本該比她們都重,但不知為何,他的身體里卻有一股無名的力量支撐著他,使他兩次在深坑中爬起,拔劍躍向白夫人,又在明明昏迷之後,猛然睜開眼。

現在回想起來,先前白夫人抓著趙襄兒頭髮所升到的高度,是至少長命境才可以一躍而至的距離。

他不知道該怎麼描述這種感覺。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枚巨大的蛋,有什麼東西要從中掙扎出來,而此刻,那枚蛋殼已經裂紋累累,只是還需要一些關鍵的力量才能真正使其碎裂。

他第一天來臨河城時,心中便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那是一種分明的壓迫感,卻激發著身體深處的什麼。

所以他留在了城中,等待著那個冥冥中契機的到來。

而此刻,那種感覺更像是壓抑感,他恨不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胸口,將胸膛中的一切盡數震碎。

這個念頭一出現,他連忙打坐靜心將雜念摒去。

如今這座酆都已幾近死城,許多鬼也已經聚合成了怨靈,他絕不可鬆懈心弦,給它們乘虛而入的機會。

稍稍的調息之後,他給寧小齡穩了穩傷勢,發現她的手很冰涼,便去隔壁的房間抱來了一床被子將她臃腫地裹了進去。

溫度慢慢回到身體,寧小齡微皺的小臉也漸漸鬆了些,寧長久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她的臉頰又瘦了許多,不似過去那樣圓潤可愛了。

他搬了最後一張倖存的椅子,坐到了趙襄兒的床邊。

趙襄兒凌亂的髮絲海藻般披在了枕上,她的左臉頰紅腫著,那個巴掌印依舊淡淡地浮現著,還未來得及消去顏色。

寧長久伸出手,輕輕撥開她臉頰上黏著的髮絲,手覆在紅腫的頰面上,他的手心薄冰般清涼,靈力透過掌心滲透進去,緩慢地消著腫脹與傷痕,等他鬆開手時,她的臉頰便已恢複得差不多了,只是依舊微微透著些許紅色,像是一酡淺淡的醉意。

寧長久替她掖了掖被子,他的動作僵了一會,腦海中似是鬥爭著什麼,最終克制了心中的某個想法,鬆開了手,搬著椅子坐在了屋外。

夜晚,墨色潑天。

他靠在木椅中,沒有力氣和精力換去那一身血衣,只拖著濃重的血腥氣孤坐在外,望著漆黑的天空。

天空上沒有星辰,紅月的光芒也黯淡了許多,彷彿整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在等待一場永不會到來的黎明。

他安靜地坐著,想了許多事,腦海中最後的畫面,便是白夫人轉身走進夜色的場景。

他始終有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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