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九死南荒魂歸處 第九十六章 銅畫

燈籠。

此刻滿城都掛滿了燈籠。

它們燃了火之後更像是一枚枚紅通通、沉甸甸的柿子。

而在老人死後,那滿城燈籠的光和熱彷彿被奪去了,所有的光都顯得陰森而寒冷。

長橋之上,那賣藝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似是高興極了,赤著雙腳偏偏起舞,而歌姬也落在她的身後,雙手勾弄,似是在撥一副無形的琴弦。

來來往往的人沒有誰能看到她們。

寧長久身影驟動,沒有去理會她們的挑釁,而是向著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狂奔過去。

那少女停下了翩翩的舞蹈,望向了他消失的方向,不安道:「這少年看起來頗有些手段,該不會成為冥君大人的變數吧?」

歌姬依舊撩撥著無聲的琴弦,神色卻似迷醉其中,此刻少女發問,她也只是淡然道:「死都死了,還管這麼多做什麼?」

小姑娘覺得有些道理,繼續打轉著身子跳起了舞。

……

天色已晚,寧擒水老宅的對街,老婆婆關上了門,收拾好了編製燈籠的竹篾,最後打掃了一遍屋子。

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偶爾響起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老婆婆從雜物堆里翻出了一根纖細的蠟燭,點亮之後放置到了桌案上,燭光照亮了一方靈位,靈位上面只寫了七個字——孫兒東運之牌位。

東運是他孫兒的名字,當年一場大病,請了名醫醫治,本快好了,結果她偏要節外生枝,去問寧擒水討要了一碗符水。

她掌著燭火,看著這塊靈位,滿心的內疚與仇恨讓她身子隨著燭火一起搖晃起來,她拿起布擦了擦,然後將靈位合倒在了桌案上。

接著,她想起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讓她的神智也有些恍惚。

她想著前兩日見到寧擒水家冒起炊煙時,自己袖子里藏著把匕首,去敲開他家的門。那時候她本是心如死灰的,而冥冥之中似乎也有個聲音告訴她,你真的該死了。

可是那日,她並未見到寧擒水,而是見到了她的兩個徒弟,她想要取出袖子里的匕首,但心中一個莫名的念頭卻制止了她,讓她的手伸入腰上的布袋裡,取出了一個她都想不起什麼來頭的墜子,送給了對方。

一切都很不真實。她甚至想著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了。

但也都不重要了,她在椅子上坐了會,然後從籃子里翻出了一把鐵剪刀,沉默了許久之後,對著自己的脖子插了過去。

在那剪刀即將割破皮膚的一刻,大門洞開,一襲白衣少年抓住了那把剪刀,隨後以靈力結出了一個領域,阻礙其他人的偷襲。

老婆婆感受到了剪刀上傳來的莫大力氣。

她睜開眼,看著寧長久,一眼便認出了他,怒道:「怎麼是你?老東西殺了我孫兒,他徒弟裝什麼好人?」

寧長久移開了那把剪刀,他沒有去看老婆婆,反而望向了那塊靈位,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城中的事,要比他預想的更為複雜。

他原本以為是某頭大妖作祟,想要在城中掀起風浪,而城中一些怪異的格局、氣氛也佐證著這點。

所以他也提前做好了準備,也早已將老婆婆預想成了那頭妖怪。

而今夜一連串發生的事情,讓他的想法改變了,他隱約間窺見了一個宏大的,血與骨糾纏的陰謀,只是他暫時無法看清它所有的輪廓。

寧長久走到案邊,扶起了那塊靈位,看著上面的字,作最後的確認。

老婆婆盯著他,厲聲道:「你想做什麼?」

寧長久問道:「你的孫子死了?」

老婆婆被揭傷疤,滿臉怒容:「是啊……他死了,他就是被寧擒水害死的!」

寧長久又問:「那你兩次登門,送這些東西,又是做什麼?」

老婆婆像是遲鈍了一些,她盯著寧長久,眼神怨毒,卻沒有發話,因為如今她所做的許多事情,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一部分聽從理智的意識,一部分則是本能的驅使。

寧長久繼續問:「城裡賣燈籠,除了你,還有哪家?」

老婆婆依舊沒有答話,她一會看著那靈位,一會又盯著寧長久,似要隨時化作厲鬼噬人。

寧長久嘆了口氣,看著她,道:「看來你自己都不知道?」

老婆婆怒道:「你又說什麼混話?」

寧長久忽然將那塊靈位掰成了兩半,扔在了老婆婆的鞋前,老人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神色由一開始的震驚很快變成了想要吃人般的滔天怨怒,她盯著地上那斷成兩截的靈位,口中不停喊著孫兒的名字,蒼老的身子顫抖著,像是骨架都要隨時垮塌下去。

「你……你……你不愧是寧擒水的徒弟啊,那個老東西的徒弟原來……也不是個東西!」

她拄著拐杖,跪在了那半截靈位前,老淚縱橫。

寧長久看著她,道:「可是自始至終,你根本沒有孫子啊。」

哭聲驟止,老婆婆霍然抬頭,滿是褶紋的臉上,一雙瞳孔在夜色中透著煞白的光。

……

「我沒有孫兒?我怎麼會沒有孫兒!我孫兒叫東運,他娘冬天生的他,是個帶把的,他爹高興壞了,去上東三街給買了一條魚抓了三把蔥……我怎麼會沒有孫兒?我的孫子,便是讓那惡道人害死的!」老婆婆聲音尖酸,聽得人耳腔生疼。

老婆婆抱著頭,她想要像往常一樣回想起孫兒還活著時的光景,卻不知為何,什麼也想不起來,彷彿那一段歲月被硬生生地抹去了一般。

更可怕的是,她漸漸地發現自己連自己的過去都回憶不起來了,她想不起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彷彿自己自誕生以來,就是一個頭髮花白,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了。

腦子裡唯一的記憶,竟然只剩下坐在屋子的板凳上,用竹條編製燈籠,給燈籠架子刷上紙糊這樣枯燥重複的事情。

她抬起頭,目光茫然而兇狠,像是老狼將死之前露出了自己的爪子。

「你這小妖道,到底施了什麼妖法……為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你這妖道快把我孫兒還給我!」

說話間,老婆婆從地上爬起了身子,她猛地扔過了拐杖,五指如鉤地向著寧長久撲了過來。

……

另一棟老宅子里,樹白收拾好了屋子裡的銅器胚子,又將不算寬敞的院子掃了一遍,然後他站在那塊被熏黑了一半的、鐵青色的帘子前,盤算著今年要不要換一塊新的。

最後,他偷偷取出了那袋子銅錢,那袋囊依舊鼓鼓的,裡面只少去了幾個包子的開銷。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心底有些關於貪婪和惡念的東西,消失了。

他看著那袋銅錢,皺起了眉頭,心想自己痛恨那寧擒水,也知道這袋銅錢很可能是不義之財,但是再怎麼樣,這也不是自己的東西,我樹白從來都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哪裡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

不對,這般良善也不像是自己……

他漸漸思索起兩天前發生的事情,忽然生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自己內心原本深藏的,幾乎化不開的大恨,在遇到那白衣少年,被他按著頭跪倒在地,說了那一番話之後,好像消去了大半,甚至生出了要做一個好人的念頭。

而那老婆婆敲開大門,與自己無意間對視了一眼後,他忽然覺得,心底那層紗又被揭開,先前的良善念頭一下變得荒唐可笑起來。

他不知道這種情緒的跌宕是錯覺還是真實,只是方才那刻,心底那抹黑暗好像又被抹去了,他竟再次覺得,自己應該將這袋錢交還給那少年。

樹白坐在冰冷的地上,默然地想著這些,混亂的思緒鬼一般飄蕩著。

忽然,他的視野里,光線暗了一些。

他抬起頭,看見院子和大堂的交界處,師父像是一截樹木般枯立著,他雪白的頭髮在夜風中吹盪。

「師父……」樹白喊了一聲。

老人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小子,過來。」

樹白疑惑地起身,走到兩人面前,看著那愈顯老態的臉,問道:「師父,怎麼了?」

老人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古銅鑰匙,他將鑰匙遞到了樹白的手裡,道:「那庫房中還有幾張白銅畫作,你等下去取出來,搬去那沙水的旁邊,那沙水邊有許多石墩子,你將這些銅畫按著疊放的順序,從西到東,一幅幅擺著。」

樹白有些吃驚,問道:「師父的銅畫一幅可值好多銀子呢,這隨意擺在那常有人經過之處,若是被隨意拿去了,可怎麼辦?」

老人只是道:「照我說的做就好。」

樹白看著掌心簡簡單單的鑰匙,本想追問,卻還是閉上了嘴,握緊鑰匙點了點頭。

老人交待完了事情,便回身向著房間走去。

樹白忽然想起一事,問:「上次師父講的那白骨屍魔的故事,後來怎麼樣了呀?」

老人身子微頓,他沒有回答,語調也有些發乾:「什麼白骨屍魔?我有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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