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九死南荒魂歸處 第七十三章 千里之行也

思維似是天狗食月,在漆黑之後,光線重新一點點照進了識海。

寧小齡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她分明可以感受到,方才的那一瞬,師兄像是被抽空了什麼。

這一幕就像是那天大雨之時,他在屋中說起那個小道士的故事,那時候,她便覺得師兄像是一顆星星,世人只能看到他微微的亮芒,卻無法看到那光芒掩蓋下的身體。

寧長久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他此刻宛若自黑夜中行走了許久的人,忽然看見一道刺開夜幕的光落在了眼前。

那一束光像是一柄劍,只要握住了它,就可以撕開漫漫長夜。

「師妹……」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手輕輕覆上了她的頭髮,眸光望進了她的眸光,柔聲道:「謝謝你。」

雖然此刻他的笑意很淺,但寧小齡可以感受到他的喜悅,就像是平靜的湖水下,忽然涌過一萬頭錦鯉,稍不留神間,那些錦鯉似就會甩動身體,齊齊騰躍出水面,開出無數晶瑩的浪花。

寧小齡避開師兄像是能融化人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道:「謝我做什麼呀?」

寧長久沒有回答,只是忽然道:「小齡,我是你的師兄。」

「啊。」寧小齡一愣,不知道他為何會突然這麼說。

寧長久繼續道:「我沒有被任何人奪舍,也沒有被妖怪佔據身子,我一直是你的師兄,那一夜之前的我,依然是現在的我。」

寧小齡怔了一會,寧長久說得似乎很複雜,但是她是可以聽懂的。

他想打消自己最後的疑慮。

「師兄,你不用這樣的。」

「我怕你還有擔憂。」

「其實,我知道你對我好就行了。」寧小齡抿了抿唇,抬起頭,說道:「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其實一直覺得,你就是原來的師兄,一直都是……嗯……這是直覺吧?」

「能遇到師妹,真的很好。」

短暫的平靜似初歇的風雪。

「獃子。」寧小齡小小地叫了一聲,忽然撲了上去,猝不及防地擁住了他,寧長久垂著的雙袖微動,他聽到胸膛前,少女隱隱的抽泣聲傳了過來,接著胸口的白衣便成了一片陰濕的顏色了。

寧長久手臂曲起,雙手覆上了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

他心中有些感慨。

上一世,自己被師尊親手斬去先天靈,於是他一直存在一個思維的誤區,那便是自己的先天靈已經被師尊斬去了,所以此刻紫府的位置空空蕩蕩的。

但是如今是十二年前啊。

若是時光真的倒流,一切回到初始,那麼當年發生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還未修行,還未結靈,一如當年。

一切重新開始就好。

他閉上了眼,抱著懷中的少女,嘴角勾起了淺淺的笑。

幾分喜悅,也有幾分自嘲。

紙窗之下,思覺明徹。

這般簡單的事情,自己竟然兜兜轉轉了半個月之久,難怪今日在書閣之中看到那本書時,會心生靈犀,只是自己當時依然沒有想通。

確實是個獃子。

「師妹別哭了,我教你識字,嗯……上次教到哪裡了?」寧長久小聲道。

「上次教到橫豎撇捺折彎鉤……」寧小齡支支吾吾道。

寧長久氣笑道:「怎麼?想重來一遍?這要讓你嫁嫁知道了,可要生氣了。」

「嫁嫁姐豆腐嘴糯米心,才不會生氣呢,別看嫁嫁姐姐很少與你說話,其實她暗地裡肯定很關心你的。」

「是啊,師兄不能再讓她失望了。」寧長久輕聲道:「好了好了,起來吧,今天師兄教你讀詩,以後小齡要有文化才行,可不能變成莽丫頭。」

「讀什麼詩呀……」

「今隆冬墜雪,聲聲玉碎,師兄便給你講一些關於雪的詩句吧。」

……

午後青燈靜置,古卷留香,交談聲時起時靜,片片如雪。

「遍天地間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膽澄澈,便欲仙去……」

「天寒日暮,畫角譙門,吹成瓊樹墜楊花。」

「……」

許久之後,寧長久緩緩合卷,微笑問道:「喜歡哪句?」

寧小齡苦思了一會,斟酌道:「撒鹽空中差可擬?」

……

陸嫁嫁御劍落在了清冷的雲台上,寒霧繚繞的雲台間,忽而飄起了雪,舉目望去,天空是蒼茫無際的白,風聲攪動,似有素鱗亂舞,卷下霜雪無數。

陸嫁嫁彈劍出鞘,清冽的劍鳴聲中,腰間木鞘已空,一泓碧泉橫穿天際。

她意念集中,嘩得一下揮出衣袖,手握劍柄,左手雙指抹過劍身,明亮如鏡的劍身上,眉目冷徹,她揮劍一斬。

天諭劍經上半卷中的劍法一道道斬出。

有白虹貫日、大河入瀆、墨雨翻盆殺意最壯闊決絕的三劍,亦有雲崖石刻、閑落桂子、敲月問仙這清寒無雙的三劍,其餘砂雪、白綾、鏡花、秋妝等承接之劍也一一遞轉而出。

山崖之間,劍氣縱橫披靡,萬古如常的山石上,展露出一道又一道細密的劍痕,雜亂無章地落著,如山崖上一個接著一個的摩崖小字。

雲台之上,劍氣衝天,雪花倒卷。

陸嫁嫁纖腰束帶,修長窈窕的身影在其間飄忽不定。

崖邊紅梅初開,而她的姿影更勝過臘梅白雪。

那劍起初氣勢極高,壯闊磅礴,大開大闔,而劍至最後,則似閣樓中伊人起劍,載歌載舞。

陸嫁嫁丹唇皓齒,膚色如雪,雲層間透出的天光覆上面頰,映得耳垂晶瑩剔透。

劍歸於無聲。

風雪彌合。

陸嫁嫁卻幽幽嘆息,劍尖輕輕划過身邊,入鞘。

她默然立著,看著漸漸消散於天地的劍氣,神色茫然,方才那些劍招,大都是在重複一往無前的殺伐之招,而招式盡頭,她轉而輕柔,如歌女舞袖。

那並不是她心中忽有柔情,只是她一鼓作氣的靈力,在第五劍之後,便到了盡頭,後背兩處攪爛的竅穴已負荷到了極致,化作錐心般的刺痛,於是最後兩劍便只能柔若清風,看似美麗,其間痛苦唯有自知。

天諭劍經上半卷的六道主劍與四道輔劍,草草收尾。

之前寧長久與寧小齡救下她時,寧長久問她若是此身境界再難寸進,她該如何?

當時的豪言壯語如今落到實處,她只感覺到深深的無力。

今天她二十四歲,哪怕不是修行者里,也是很年輕的……

是啊,我才二十四歲啊。

陸嫁嫁輕輕嘆息,舉目茫然,之後的百年光陰,若始終要在長命境徘徊飄搖,她要如何才能捱過呢?

天窟峰上,星石寂寥。

陸嫁嫁負劍身後,背對著滿山新雪,走入了劍堂之中。

……

夜深了。

寧長久席地而坐,身前點著一盞銅燈。

他盤膝而坐,盯著那一粒燈火,雙眸之中倒映出了火苗的光彩。

上一世的今天,他不知道是一個怎麼樣的夜晚,那時他應該已是推掉了那封婚書,境界也已邁入了紫庭境。

若是那時讓他遇到趙襄兒,以他們的境界差距,看她丫頭還敢不敢在自己面前叫囂退婚。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他還未入玄啊。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先前,他兜兜轉轉迷茫了許久,卻一直沒有真正邁出那起始的一步。

上一世的修行始終似騰雲駕霧,如今身在凡塵,所以他不願甚至沒有想過腳踏實地。

直到今日,他才想明白,原來一切,真的推倒重來了。

那些記憶雖在,但不可觀中已沒有了那關門弟子,自己的人生軌跡也已是嶄新的圖卷。

「便從今夜開始吧……」

寧長久氣息稍沉,他盯著那跳動的火苗,死寂的心湖之中,似竄入了一粒火星,轉而焰火焚燒,漸漸明亮。

他暫時找不到那柄銳利無雙的刀。

但既然他確定石頭之下是美玉,那即使流水千年,也終究是可以洗去那層塵沙的。

窗外,大雪如白鱗滿天,蕭蕭肅肅。

這個平常的雪夜裡,這一世的寧長久,正式邁入修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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