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長久的眸子睜開了一線。
天地大風。
他衣衫上的血已經凝固,染血的殘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呼吸微弱,臉色更是煞人的慘白,而他的手臂依舊屈著,指間死死扣著那雪狐的身軀。
雪狐心中的狂喜,驕傲與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未來得及化作真實的情緒,便隨著身後落下的一劍寂滅了。
她看不清少女的臉,只感受到了徹骨的寒冷。
那是沒有厚度的一劍,薄到匪夷所思,所以也鋒利到超乎想像。
寧長久艱難地揚起脖頸,與寧小齡緊貼了一個多時辰的額頭上,紅印醒目。
而他的視線中,一個黑衣少女持劍落下,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可以望見那模糊的身影,風姿傾城。
他知道她是誰。
一劍之後,雪狐的身體開裂,魔性潰散。
她不知道趙襄兒是怎麼做到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正發生著什麼,一雙瞳孔中滿是不甘之色。
琉璃破碎般的聲音時不時響起。
方正的九靈台上,狐狸的凄厲長嘯久久回蕩。
它想要去殺死寧長久,可雙臂卻使不上任何力氣,因為它的身體,已自中央撕扯開一道豁口,靈氣如水銀瀉地,本該晉陞至紫庭的修為皆付諸東流。
而方才那碎裂聲是妖種破碎的聲音。
半空之中,一個虛幻的影子緩緩浮現。
那是一個衣裳血紅的老者,他半立空中,一袖間焰火激蕩,一袖間冰河垂落,身後八尾緩緩飄搖。
紅尾老君!
趙襄兒看著他,眸子中沒有絲毫的吃驚或者懼意,淡漠如神明。
紅尾老君同樣沒有看她。
他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這個鎮壓了自己百年的城池,滿目滄桑。
而雲海上,那「走」字的餘韻已然退散,吞靈者撥開雲霧,再次露出了巨大的頭顱。
它感應到那自己垂涎的靈體已然被其他人奪去,金色的瞳孔立刻充斥了空洞的眼眶,如兩顆巨大的金丹。
而它的境界,也隨著它離開那世界隔閡而不斷提升著。
老狐的身影即將徹底如煙花散去時,他抬起頭,看到了那巨大無比的頭顱。
老狐本以為真正死亡之際,世間萬事都不可能在心底激起波瀾,可他望見了那墟海間探出的顱骨,神色還是變了。
故人驀然相逢。
「怎麼……會是你?」老狐喃喃自語。
五百年前的思緒一下子翻倒出來,那些陳年舊事的老黃曆隱約浮現出它的輪廓,卻瀰漫著血腥的味道。
五百年前那場災變里,屍骨成山,血海漂櫓,人與妖魔以刀劍佇著殘軀,淌過血漿雷池,萬里河山,儘是屍骨血肉。
那座世間最高的山峰下,數十頭大妖艱難攀行著,他們都是傲立一方的妖王,此刻卻皆是以手腳丈量天地的登山者,連他們也不確定,峰頂有什麼在等著自己。
而當時的老狐沒有想到,他們中間出現了一個背叛者……
他對那個背叛者恨之入骨,若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們何至於盡數被打碎肉身,鎮壓人間王朝。
此恨五百年未消。
本以為萬念俱灰之際,他卻再次看到了這個背叛者,只是……
「你不是已經飛升仙廷……竟也落得了這般下場?」
老狐思緒雜糅,在生命最後一刻的高速思考中,竟隱約抽出了一條分明的線。
他霍然睜大了眼,望著那漆黑的頭顱和其上的兩對犄角,過往許多模糊的猜想竟在此刻串聯在了一起。
原來這就是十二隱國都竭力遮掩的秘密,五百年前,聖人果然沒有欺騙他們。
只是在一刻,已是生命最後的一刻。
老狐不自覺地笑了起來,那笑意中有幾分嘲弄也有幾分釋然。
他的身影如煙花寂滅。
而那尊雲海上的大妖,靈智早滅,所以自始至終,也沒有將目光投向這位「故友」。
寧長久睜開眼,想要起身,卻使不出一絲一毫的力氣。
吞靈者……
這便是那個『寧長久』告訴自己的吞靈者,他說它們是死去的星星……
過去,他也隱約聽說過一些關於天魔的說法,按書中所說,天魔的存在是天地的「寬容」,而天魔的出現則是天地的「差錯」。
如今想來,那些天魔便是吞靈者。
而每一頭在世界縫隙中苟延殘喘的吞靈者,前一世的境界皆高得難以想像。
若它強來人間,此時誰可抵擋?
……
老狐身影消散之後,那雪狐的幾條巨尾同樣消散,依附在先天靈上的魔性祛除,那頭小狐狸重新變回了幼貓大小,它趴在寧小齡的肩頭,幾乎沒有任何重量,已陷入寂眠。
而寧小齡身子一軟,撞上了他的胸口。
寧長久劇烈地咳嗦了幾聲,他想要扶住師妹,雙臂卻只能無力垂下,於是他們的身子就這樣撞在了一起。
而那頭吞靈者已然鎖死了趙襄兒。
它是被那九靈吸引而來的,而本該唾手可得的九靈,卻被一個小丫頭奪去,它情不自禁地憤怒了起來,一雙利爪穿透雲海,想要一把直接捏死趙襄兒。
「快跑!」寧長久拼盡全力,疾聲大喊。
他知道,吞靈者固然強大,但若要強行進入一個世界殺人,無異於尋常人鑽入水中抓魚,人類的力量比一頭草魚要大上無數倍,但若是一頭扎入水中,在呼吸將盡時,也是不得不離開河水的。
如今那吞靈者就是人,這個世界便是一片海,而趙襄兒是海中的魚。
只要她鑽入最深的水底,等那吞靈者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她便可以死裡求生。
但寧長久卻不知道,此刻趙襄兒的紫府氣海千瘡百孔,根本施展不出什麼遁逃的手段,而陸嫁嫁此刻才堪堪反應過來,以極快的速度御劍趕往九靈台上。
只是哪怕她御劍帶走趙襄兒也沒有意義,因為這「湖底」太淺了,而那吞靈者,境界已來到了五道之上,整個趙國,在它的手中,不過翻手而滅之事。
隨著國師的死去,九靈台周圍的禁制也不復存在,許多士兵和皇城中的民眾紛紛聚了過來,他們或是來湊個熱鬧,或是真心想為趙國做些什麼,但等到那吞靈者的頭顱裂雲而出之時,巨大的恐懼與威壓將所有人都跪到在地。
時近秋末,夕陽來得很早,浩蕩的雲海上,此刻也塗上了淡淡的霞色,若沒有雲朵遮擋,便可以看見此刻天邊燃燒的火燼。
趙襄兒一身黑衣單薄至極,身側神雀飛舞,手中的長劍掠過地面,留下了一道漸漸的劍痕。
她看著那頭吞靈者,知道自己再無任何一絲逃生的機會了。
五道之上……那是何其難以想像的境界?
娘親,我儘力了。
她輕輕嘆息,哪怕生死置之度外,心中的遺憾也總是難以抹去的。
她忽然走到寧長久的身前,解下了頭繩,散下了長發,螓首微低,眼瞼微垂,對著身前猶然跪坐在地的少年斂衽一禮,深深地福下了身子。
她是趙國最尊貴的殿下,是神子的女兒,這是她從未行過的禮節。
那一禮之後,趙襄兒背過身,望著那頭吞靈者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也是落日所在的方向,在那裡,少女曾經窺見過無數泡沫般美麗的世界。
九靈台上,永不停歇的大風迎面掠過,吹得面頰生疼。
機關算盡,視死如歸。
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原來整整十幾年,她都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
她一直在追逐著,那個金紗幔之後那襲如火的紅衣,哪怕死亡即將到來,她也只想用死亡證明自己的勇氣與無畏。
她身影頓了頓,看著自己單薄破碎的黑色勁裝,有些後悔今日沒有換一身華美衣裙。
趙襄兒忽然笑了起來,纖細清美的背影在暮色中愈顯蒼涼。
她薄唇輕啟,似想要給天下說些什麼,又似只是說給自己聽聽。
在她身後的寧長久也依稀可以聽到。
「十五年前,瑨國大軍壓境,沙河之外,壯者皆死,談判十七日,終割國土六百里,趙失其壤,故我名為襄!」
……
這些話傳入寧長久的耳中,聲聲若雷鳴。
記憶的大門轟然炸開,埋藏在深處的光和影糾纏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這封婚書,你確定不要?」
「長久願一心奉道,不理俗世。」
「唉,小師弟怎的這般刻板無趣,不去見見那姑娘?嘖嘖,二師兄可是替你參謀過了,那小丫頭端得一個傾國傾城的胚子,最重要的是總能鬧出點大動靜,師兄看你修道平平淡淡,生活就需要這種驚喜來當佐料才是。」
「多謝師兄好意,只是我對於男歡女愛之事,委實提不起興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