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朱雀掠影焚天國 第四十三章 夜半鐘聲到客船

寧長久走出屋外時,這個世界的雪便開始消融。

如今是春天,這些雪本就不是真實的雪,只是她心境上飄舞的寒冷。

「你何以殺我?」

愈發稀薄的雪花外,有春光透出,一個聲音也隨之透過風雪緩緩響起,無法判斷具體而來的方向。

那是狐妖之種發出的喝問。

心魔劫中無關境界只看心性,所以妖種曾在寧長久以指間點住寧小齡眉心時,想過要殺死他。

但最終都沒有動手。

因為它探查了寧長久的意識,只看到一片似永不見底的噬人黑暗,所有落到那處的思維光線皆被吞沒得無影無蹤。

它從未見過這樣的識海,那識海彷彿不再是一片海,而是深邃不可見的真實星空。

它不確定這個少年到底是怎麼樣的存在,若真是魔頭附身,那他前世該有多強,若是神明附體,那神明自古冷漠,又為何會對這本該沒有任何親情所系的少女這麼好?

但它依舊不覺得對方可以找到自己。

在這片心魔劫中,它可以根據自己的本命神通幻化一切,它可以是漁民,是挑夫,是兵卒,是叫賣的商人,是舞袖的歌姬……

寧長久沒有去理那一聲喝問,更沒有追究它的來源,因為他知道那不過是在干擾自己,想要浪費一些自己的時間。

「師妹,看劍。」寧長久一手負後,一掌平攤身前,寧小齡循聲望去時,一柄桃木劍受氣機牽引,咻得一聲飛到了他的掌心。

城池的某處,一位上菜的小二看見那獨坐一桌的老道人忽然變空的劍匣,神色木訥。

寧長久二指並作緩緩地推撫過劍身,那桃木劍竟發出一聲真實的金石之鳴。

手掌翻覆間,那桃木劍脫掌而出,化作一道流光,一片虛影,縱橫穿梭天地之間。

接著,這個城池中行走的人,便被這一劍如扎糖葫蘆般穿透而過,他們來不及反應什麼,便如煙花般破碎。

妖種的聲音駭然響起:「你要殺光滿城之人?」

所有人都死了,那妖狐便沒有了可以依附藏身的載體,自然只能出現面對他。

寧長久沒有回答,劍光還在繼續。

那妖種的聲音如被烈火燒蝕的鐵塊,又帶著極盡徹骨的寒冷:「你果然是魔鬼,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他們在你眼前死去,你難道沒有半點惻隱之心?這雖是心魔幻境,可這幻境之中的人,可都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啊……」

寧長久的聲音平靜而淡然:「你我心知肚明,這滿城之人皆是虛幻,他們從未活著談何死去?我不會去想那些哲思上的問題,因為那沒有意義。」

冰雪消融,春光明媚,只是很多身影在瞧見春光的那一眼便破碎消逝,唯有枝頭粉|嫩如新生嬰兒的花無辜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這是一座殺戮之城,不見血的殺戮之城。

妖種冷笑道:「你終究是個心性殘忍的劊子手,你的心中住著鬼,早晚有一日,它會出來吞噬你的,你此刻看似平淡理性,只是你心中的鬼還在沉睡罷了。」

寧長久回應道:「你想試探我的來歷,然後打開我心境上的缺口,可惜你做不到,因為我也不知道我來自哪裡……」

妖種哪裡會相信他的話,只是冰冷道:「若有一日,你殺滿城鮮活之人便可救世,你殺還是不殺?」

寧長久似是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沒有猶豫地答道:「我不想面對這樣的困境,所以此刻我會盡全力殺你。」

若是讓那妖種安然無恙地退出心魔劫,屆時寧小齡蘇醒,便是滅城毀國的災難。

這城中的最後一片雪落到了他的肩頭,他拂灰般輕輕撣去,嘆息道:「我未殺一人,卻在救趙國滿城之人,問心何愧?而你……」

他話語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座城池越來越安靜。

那種安靜是死寂,如戰亂與瘟疫席捲,又似只是夜深人寂靜。

於是,在這種死寂里,任何一點的聲音都會顯得無比清楚。

「胭脂軒,錦繡園,梨樹堆雪桃花漫。看今夜小樓燈宴,儘是良辰美眷……」

閣樓中歌聲而在繼續。

琴弦在那芊芊素手的勾撩彈弄間,振得凄涼婉約。

滿座已無衣冠,空空如也。

女子卻並未抬頭,只是隔紗撫琴,樓中明亮的燈火似永遠不會熄滅。

「待子時天懸玉蟾,再上白雲觀……」

子時早已過去,天邊已經泛起了明亮的朝霞。

一柄桃木小劍如箭而來,洞穿她的眉心。

女子緩緩抬頭,摸了摸自己眉心的血洞,輕輕吹了口氣,指間沾染的血便化作一隻又一隻的蝴蝶。

這副女子的皮囊漸漸消散,露出了一隻後生四尾的雪白妖狐。

它的妖爪依舊按在琴弦上,振起縷縷餘音。

那柄木劍在洞穿她眉心之後,去而復返。

妖狐狐尾一震,將那木劍打散。

「那就讓我領教一下你真正的本事吧。」

雪狐的話語中聽不出一絲情感,下一刻,寧長久與寧小齡所在長街盡數破碎,所有的房屋都被掀去,夷為平地,一頭法相數十丈高的老狐立在廢墟之中,猩紅的雙目漠然地盯著那宛若螻蟻般的男女。

寧小齡看著那通體雪白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自己先天靈與妖種融合之後的異變。

那頭可憐兮兮的斷尾小狐,如今已變得如此高大倨傲,它的身體抖落著雪花般的光芒,如聖火凝作的生靈。

寧小齡本能地後退兩步,心中泛著與生俱來的恐懼。

雪狐盯著他們,道:「或許我早就該出手的,如今殺了滿城之人,劍意鼎盛,讓我也有些許害怕。」

寧長久平靜搖頭:「那一劍根本算不得什麼?」

「不算什麼?」雪狐眼眸變得細長,問:「你心中也有劍?」

心魔劫是問心之局,無關境界,心有多大,天便有多高,心中的劍意有明亮,這個世界便有多明媚。

寧小齡忽然覺得後背變得很溫暖,那種溫暖緩緩融化著心頭的霜雪,消抹恐懼。

她轉過了些身,只覺得臉頰上覆著橘黃色的光暈。

那光像是貼著面頰的爐火,她以手遮著額頭,眸光順著指縫望去,才模模糊糊地看清那輪蒼紅色的大日泛著波瀾壯闊的橘光,從地平線上掙出,將整個世界都擁抱在了它的柔光里。

那純粹而巨大的光明裡,那頭數十丈高的雪狐竟也黯然失色。

它駭然地看著那輪大日,不敢確定那是什麼。

九天之上,那宛若冰雕玉琢的少女覆冰般的眸子也被那輪大日照得火紅,她眉頭一蹙,伸出了手,所有的光線經過自己的身側時皆黯然退避,她看著城中那名少年,眸光閃動,帶著震撼與不確定,又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

「這不可能啊……」她輕咬下唇,道:「我明明沒有見過他……我見過的人怎麼可能忘記,哪怕他是某位曾邁入過五道之上的強者轉世重生,我也絕不可能認錯……這到底是什麼人?」

寧長久輕輕吐了口氣,此刻心魔劫中,他的身體不過是意識,沒有重量,而此刻他的意識竟與那輪大日勾連,兩者之間交相輝映,爆發出萬丈的光芒。

他心中確實埋藏著一劍。

前一世的記憶里,月圓之夜,花燈滿天,同門師兄姐齊聚,自大師姐開始,一人一劍,斬斷月光而成道,刺破蒼穹而飛升。

他心中也有積攢了二十四載的浩然之氣。

十二年修道,十二年問劍。

本該於那一夜斬出心頭之劍,飛升仙廷,劍我兩忘。

只是他要出劍之時,心生靈犀,回眸多看了一眼。

那一眼讓他出劍滯慢了半刻,也再也沒有機會斬出那飛升一劍。

只是在那之後,他看到了更強大的劍光,在那一劍面前,他甚至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明月何皎皎……

寧長久閉眸,回憶了那張記憶中愈發模糊的臉龐和劍影,那是他眸底深邃處暗藏的月光。

那也是他鬱郁不得出的飛升一劍。

雪狐無法看到,但卻能感受到一截劍尖已經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它竟生出一種無法躲避無法逃離的念頭,彷彿下一刻,自己的身軀乃至這座巨大的城池,都要被一分為二了。

心魔領域的頂端,有嘆息聲輕輕響起。

「真愛惹麻煩呀。」少女抱怨了一聲,對著那輪大日點出了一指。

似有天狗吞日,日夜更迭,整個世界的光都如逝去的流水,變得一片漆黑,而那原本是太陽的位置,轉而變作一輪蒼白的圓月,沒有一絲的紋路,只有簡單到極點的白。

寧長久側目望去。

世界靜止,寧小齡和雪狐都保持在一個一動不動的姿勢里。

因為他身後,以圓月為背景,浮現出一個小女孩雲遮霧繞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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