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中年

歌聲仍在繼續,明明是很華彩的一段,卻被刻意做了處理,即便是那高亢的聲音,在這裡聽起來,也輕得宛若耳邊絮語。

胖男人跟幾個同事商量工作,年輕小夥子似乎不大高興,胖男人就連哄加勸,並且主動承擔了最重的一塊工作,總算是安撫下去。

步梯間,胖男人一口又一口地抽煙,煙氣裊裊,近乎要遮住他面無表情的臉。

煙霧散開,他眼神獃滯,宛若木偶。

忽然煙頭燙了手,趕緊丟開,踩滅,但隨後又走神。

他走進洗手間,蹲廁所,臉上表情仍然獃滯。

忽然外面有撒尿聲,兩個年輕人的聲音,「噯,聽說這回要裁掉15%。」

「嗯。裁唄,反正輪不到咱們,一個月幾千塊錢,裁咱們幹嘛!」

「那肯定啊,現在裁員都是先沖35歲以上的下刀,他們都工齡長,工資高,還都占著茅坑不拉屎,以為自己大小算個領導了,其實水平很次!哎,我聽說趙總就對咱們老大不怎麼滿意,大家都說,他可能會被裁掉……」

「哈,那誰知道,剛才牛逼哄哄的……」

隔間里,胖男人抬了下眼皮,往外瞥了一眼,很快又垂下,但最終一聲不吭,只是安靜地聽著。

仍然面無表情。

……

不知不覺里,蔣纖纖沒有托手機的那隻手,下意識地就揪住了自己身上的浴袍,感覺好像是自己的心也被揪起來了。

……

忽然手機響起來,胖男人手忙腳亂,艱難地欠著身子掏出手機,「喂……」

畫外音清楚地傳過來,聲音急促,「老公,咱房貸卡你是不是錢沒打夠?剛才銀行給我打電話,說是好像差了點兒,電腦識別不夠,劃不走,你趕緊查查……」

「哦哦,好!好!我記得打夠了呀,我馬上查查,可能差也就差個幾十塊錢!」

「行,掛了啊!我還忙著呢!」

「噯你中午飯別又不吃……」沒等他把話說完,那頭已經傳來了掛斷的嘟嘟聲,胖男人很快頹然地低頭。

外面的動靜已經沒了,許是被驚走了。

沉默片刻,他收起手機。

……

蔣纖纖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嘴。

……

跑在最前頭的運動員似乎開始加速衝刺了,年輕的小夥子們一個個咬緊牙關,風馳電掣,他們一個個面色漲紅,脖頸上更是青筋暴起。

但蔣纖纖下意識地就留意到,在鏡頭的遠端,那個小胖子也剛拐過跑道的彎,他的姿勢明顯笨拙,他甚至明顯沒有加速的能力。

於是,他被一個又一個的同學從身邊超越。

她恍惚了一下,然後才忽然醒悟:他已經被人家超過了一圈了。

甚至有可能是不止一圈了。

但他依然在努力地跑。

……

胖男人在打飯,吃的明顯是那種快餐。

他吃的不快,慢騰騰,而且自己吃,沒有夥伴的樣子。

忽然有人端個快餐盤坐到他對面,「晚上踢不踢?」

他一下子抬起頭來,眼睛裡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光彩,「踢!算我一個啊!」

對方說:「那你可打緊點兒,噯,你還得送孩子對嗎?」

他趕緊說:「我趕得上!」

「行!」

……

持續了一段的鋼琴忽然激昂了一下,然後就轉了調子,很快一段歌聲,就又響了起來——

「充滿鮮花的世界到底在哪裡,如果它真的存在那麼我一定會去,我想在那裡最高的山峰矗立,不在乎它是不是懸崖峭壁……」

蔣纖纖一耳朵就聽了出來,這是《追夢赤子心》。

於是她恍悟:怪不得說兩首歌的MV合到一起了,原來是這個意思!

……

梆梆梆的敲門聲。

門推開,是那個胖男人,滿臉的笑容。

「趙總,那個……我還是……那個,呵呵,我老婆實在太遠,我還是得早走一會兒,去接一下我兒子。我晚上在家裡加班!我一定加班趕出來……」

那位趙總的面色極為不滿,「你是不是真不想幹了?正在裁員呢你不知道啊?你就在裁員範圍之內你不知道啊?你多大年齡了你還敢早退?就你這個我隨時可以辭退你你知不知道?房貸還完啦?車貸還完啦?家裡挖出礦來了還是趕上拆遷了?信不信我現在就辭了你!」

胖男人的腰就沒直起來過,一個勁兒的點頭,「是,是,我知道趙總,這都是我的問題,可是我……我晚上一定加班趕出來,絕對不會耽誤明天給您看,主要是我兒子他們馬上要放學了,我……」

「滾滾滾滾滾!我早晚他媽開了你!」

「謝謝趙總!謝謝趙總!」胖男人臉上露出由衷的感激,「謝謝趙總!」

「滾!」

……

「用力活著用力愛哪怕肝腦塗地,不求任何人滿意只要對得起自己,關於理想我從來沒選擇放棄,即使在灰頭土臉的日子裡……」

……

操場上各種的吶喊聲、加油聲,刺|激得人亢奮不已。

終於,第一個小夥子衝過了終點線,向前沖著,已經忍不住振臂高呼。

終點線附近,無數同學高聲歡呼。

一個,一個,又一個,衝過了終點線。

在那麼多同學歡呼雀躍、迎上運動員的熱鬧一幕的背景里,一個小胖子已經跑得很慢了,但他依然在跑,奮力地跑。

蔣纖縴手捧著手機,看得揪心不已。

……

「也許我沒有天分,但我有夢的天真,我將會去證明,用我的一生,也許我是比較笨,但我願不停探尋,付出所有的青春不留遺憾……」

……

終於放學了,校門已經打開,來接孩子的人擠滿了學校門口,胖男人被擠到角落裡,抽著煙,不時地踮起腳尖往校門口看一眼。

忽然,他看見了自己的兒子,扔掉煙踩了一腳,奮力地從一堆人種擠過去,拉起手,「走走走,先吃飯,爸爸先帶你吃飯去,今天在學校表現的怎麼樣?都學會了嗎?老師批評你了沒有?」

畫面中,父子倆走進一家小餐館,胖男人熟練地給孩子要了一份番茄牛腩的蓋澆飯,自己要了一碗麵條。

很快父子倆開始吃飯。

胖男人依然吃得很慢,但小孩子明顯是餓了,狼吞虎咽。

於是做爸爸的吃著吃著,抬頭看兒子一陣,不知不覺就會露出一抹微笑,伸手扯張紙巾,遞過去,「擦擦,擦擦,吃慢點兒,吃快了肚子里存氣兒……」

……

在這樣一幕平淡而又溫馨的畫面里,那激昂的歌聲作為一抹底色,忽然就顯出一種別樣的悲壯來——

「向前跑,迎著冷眼和嘲笑,生命的廣闊不歷經磨難怎能感到,命運它無法讓我們跪地求饒,就算鮮血灑滿了懷抱……」

……

敲開門,把孩子送到那個課後補習班之後,胖男人不敢浪費絲毫的時間,回到自己的車裡,打開筆記本,開始工作。

鏡頭在電腦屏幕上一閃而過。

他似乎是做設計的。

……

「繼續跑,帶著赤子的驕傲,生命的閃耀不堅持到底怎能看到,與其苟延殘喘不如縱情燃燒吧,有一天會再發芽……」

……

也不知道是多長時間過去了。

在這中間,那個男人下車抽了煙,在車旁的空地上來回走,極為焦躁,又腿上攤著筆記本,自己仰頭望著車頂,面無表情。

忽然,有人敲玻璃。

他愣了一下,扭頭一看,居然是兒子。

這時他才看了一下時間,發現居然錯過了接孩子的時間了,於是他趕緊合上筆記本,打開車門,讓兒子進來。

兒子也面無表情,是沒有了埋怨的那種習以為常,「爸,你又忘了接我啦!」

「對不起啊兒子,爸最近工作有點忙。呵呵……走,爸送你回家!」

車子行駛在路上,兒子忽然問:「爸,你會被裁員嗎?你被裁員的話,咱們家是不是就吃不起飯了?我也沒法上學了?」

「啊?爸爸呀?爸爸怎麼可能,爸爸是骨幹,裁掉誰也不會裁掉爸爸呀!你放心,爸爸工作好著呢,咱家一定有飯吃!你沒看爸爸每天都那麼忙嘛,忙就意味著領導重視你呀,對不對?」

「嗯。」兒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

然而看到這一幕的蔣纖纖,卻在不知不覺間紅了眼眶。

……

「未來迷人絢爛總在向我召喚,哪怕只有痛苦作伴也要勇往直前,我想在那裡最藍的大海揚帆,絕不管自己能不能回還……」

……

車子停下,胖男人回身,看看后座的兒子,說:「自己上樓,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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