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

槿駕車一路疾馳,如同隨著水勢順流而下一般。這城市裡的街道就如同河流一樣,鈴木靠在副駕駛座上想。車前燈或明或暗的光亮照射在日落後的馬路上,那種謹慎行駛的感覺令人聯想到月光下的河流。

鈴木撫摸著被捆綁過的手腕,看著膝蓋上那些曾用來束縛自己的器具。黑色皮帶,帶有鎖扣。這還真是挺專業,不管是拉還是扯,肯定都無法逃脫。鈴木看著駕駛席上槿的側臉,不經意地發出了「啊」的一聲。對方的表情看上去是如此平靜。鈴木開始重新審視起他來。這個人,就算整個城市都被大火包圍了,恐怕也還是這樣面不改色。鈴木不禁覺得,不管是可以吞噬大樓的洪水,還是伴隨著暴風驟雨飛沙走石的龍捲風,甚至是被人要求分享自己的壽命,他或許都只會說一聲「是嗎」,然後就欣然面對。

「槿先生……」車在十字路口停下的時候,鈴木開口道。

「什麼事?」槿轉過臉來。

「你怎麼會知道那個地方?」

「哪個地方?」

「我被關著的那輛休旅車。你怎麼知道我被關在那裡?」

「我跟著你了。」

「跟著?」

「你在品川車站前面下車之後,我覺得好奇,就跟在了你後面。」

「到咖啡店?」

「是啊。我把車停在外面朝店裡看來著。」

「是因為你懷疑我嗎?」鈴木問道。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是家庭教師,那就不會跟蹤自己。

「難道你真的覺得自己的行為一點都不可疑?」槿的口氣並非質問,而是帶有一種微笑著看小貓玩耍似的溫柔。

鈴木無話可說,他想起比與子曾經說過他可能已經被懷疑了。難道我不管想去哪裡都只能是被懷疑嗎?他覺得很受打擊。

「如果是家教中心的推銷員,不可能那麼厚臉皮。」槿說。

「如果臉皮不厚,這世上大部分搞推銷的恐怕都活不下去了。」鈴木還試圖死皮賴臉地說些既算不上辯解也算不上借口的話,「我到底是什麼地方暴露了?」

「從最開始的時候。」

鈴木喪氣地垂下肩膀,嘆了口氣。雖然光看槿的反應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看破了自己,可是真的當面被這樣說的時候,挫折感著實太大,簡直就像是魔術師剛一上台就被觀眾喝倒彩一樣尷尬。

「跟健太郎說話的時候?」

「從最開始。」

總該不會是從我生下來的時候開始吧,這種話想說又不能說,鈴木覺得很悲哀。「健太郎他們也知道了吧?」他畏畏縮縮地問道。而當槿回答「他們也是從最開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臉上簡直要噴出火來。「從一開始我就破綻百出?」

「所以我才決定跟著你。結果你就被人從咖啡店裡抬了出來。整個人一直在昏睡,就像喝醉了。是被下藥了嗎?後來你被抬進了一輛停在公交站附近的車裡。那些人看上去不像什麼正經人,怎麼說呢……」

「不……不法分子?」

「嗯,」槿點了點頭,鬆開剎車踏板,車又繼續前進了,「是的,是有些非法的感覺。」

你自己不也是非法的嗎?

「我急忙追上去,接著就進了一處昏暗的地方。我把車停到其他地方,步行回到了那條小路,接著就看到那輛停著的休旅車,往裡面一看,就看到你了。」

「我可慘了。」

「看樣子就知道啦。」槿看著鈴木膝蓋上的那些東西說道,「是誰幹的?」

「你知道一個叫作『千金』的公司嗎?好像是從德語翻譯過來的意思。」

「我如果不知道,你會失望嗎?」

「應該會。」鈴木開始意識到,偽裝和演戲都不需要了。一看便知是虛構的幻想文學也就算了,可如果是被看出是在騙人的紀實文學,那就沒必要想太多了,開門見山可能才是最好的辦法。鈴木重新在心裡集結勇氣的士兵。來吧,集合啦,這次要動真格的了,再問他一次。「那是因為,是槿先生你,殺掉了寺原的兒子啊。」

「我嗎?」

「嗯。是你。」

「有意思。」槿說道,表情還是沒有變化,完全看不出覺得有意思的樣子,「我是怎麼殺掉他兒子的?」

「推手。」鈴木說出了這個稱號。雖然很緊張,但還沒丟臉到要發抖的地步。他偷偷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可槿的臉色還是毫無改變。「不是你推的嗎?你從後面推了站在十字路口的寺原吧。」

「你說的那是什麼啊。」

「一種叫作推手的職業啊。推。推人,殺人。」

「推?」

「你就是推手。」

「我是系統工程師。」

對方在兜圈子,鈴木也絲毫沒有退卻的念頭。「不,你是推手。」他語氣強硬地說道。

「是嗎?」槿嘴上這樣回答,到底心裡承不承認卻還不知道。

「其實,我都看見了。」

「看見了?」

「你推那個男人的時候,我看見了。」

原以為槿會馬上矢口否認,可沒想到他並沒有這樣做。他沉默了幾秒鐘,似乎花了很長時間尋找合適的辭彙,「不可能看見。」槿答道。

「啊?」

「不可能有人看見我。」

這句話讓鈴木多少有些動搖。他又重新檢索了一遍當時的記憶。「啊,真要說的話,推的時候確實沒看見。但你從現場走開的時候我看見了,真的看見了。」

「那所有從現場離開的人都是兇手了?」

「也不是那個意思……」鈴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猶豫的同時,卻忽然想到了什麼。槿的反應中有些此前從未有過的東西。雖然不是那種說錯了話的樣子,但槿的側臉看上去總有一種因說了不該說的話而羞愧的感覺。「不可能有人看見」這句話里,雖然只是那麼一丁點,可是的確包含了稱得上驕傲或自尊的情感。「你剛才的口氣,讓人覺得好像是在說『我做事的時候不可能暴露』。」

「是嗎?」槿的嘴角有些微微上揚。

「是作為推手的自負嗎?」鈴木繼續說道,「你果然就是推手吧。」他選擇了一種明顯是在推測,可要說是斷定又有些模稜兩可的提問方式。

「推手,這名字聽上去有些傻乎乎的。」槿說完,嘴角兩邊出現了微微向上的角度,「你不覺得嗎?」

鈴木知道對方還想兜圈子。槿說話的方式既不是肯定也沒有否定,甚至有些在享受提問和回答這一過程的意思。

「現在這車是在朝哪裡去啊?」鈴木看著前方的擋風玻璃問道。品川車站早就過了,也沒有上國道,而是駛上了一條細窄的單行道。兩邊明明每隔一段距離就有路燈,卻絲毫沒有明亮的感覺。

「去根戶澤。」槿回答道,「我要回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嗯。可是那個家可能會有危險。」鈴木腦中出現了一系列恐怖的畫面——幾個小時之前吃義大利面的時候想到的那些。往住宅區呼嘯而來的黑色汽車,衝進家門的「千金」的人,躲在客廳的健太郎和孝次郎,臉色蒼白的堇。還有另一個場景里跌倒在昏暗倉庫里的兩個孩子,絕望地叫喊著的堇。堇懷抱著兩個孩子,忽然回頭看向自己,可那臉卻是亡妻的臉。為什麼會變成亡妻的臉,鈴木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覺得胸口猛地一緊,幾乎喘不過氣來。體內血液的流動似乎更加激烈了,身體隨著脈搏上下跳動。鈴木強忍住已經爬到喉嚨的不安,試圖向槿解釋當前的形勢。「你已經被盯上了。」語調都不正常了。

「怎麼突然間說這種話?」

「你還想裝作自己只是個系統工程師嗎?」鈴木的聲音更大了。

「根本就不用裝啊。」槿還是很平靜,將方向盤向右打,踩油門,一邊加速一邊過彎。離心力將鈴木甩到了車窗上。槿斜過身體,手伸到了褲子口袋裡找著什麼,然後用左手將一個錢包遞到鈴木面前。

「幹什麼?」

「這裡面有我的員工卡,是現在的公司發給我的。這可以證明了吧?」

「這都已經無所謂了。」鈴木的聲音都有些沙啞了。他不準備打開錢包,也不知道裡面是不是真的有什麼員工卡。

「我不是你說的什麼推手。」

原本以為他要承認了,沒想到卻推得一乾二淨。他竟如此不動聲色地輕視自己。「還要繼續裝下去嗎?」兩邊車窗外向後飛馳而去的樹木,如同聳立著的巨人一般。「不管怎樣,現在的情況很危險。」

車停了下來。鈴木看了看前面,是紅燈。

「你先裝作家庭教師到我家來,然後又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綁走,接著現在又回過頭來威脅我說危險啊危險啊。我要不是有耐心,早把你從車裡推出去了。」

「槿先生,你做的不是把人從車裡推出去,而是把人推到車前面。」

駕駛席上傳來一聲嘆息。

「寺原的公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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