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

「我負責的一個學生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他們在找我。」鈴木撒了個謊,「所以,我得暫時回去一趟了。」

堇聽到後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有什麼好暫時的,你還打算再回我們這裡啊?要不要去別家試試?」

「啊,不是,」鈴木不知該說什麼好,「不過,我真的很希望您能夠雇我。」而且,到底是不是推手還沒查清楚呢。

鈴木嘴上說著,心裡卻忍不住去想寺原的事。比與子的聲音還在腦海里迴響。活著?怎麼可能?明明都已經那樣了。醫學在進步?進步得過分了吧。最終鈴木還是答應了和比與子見面。有可能是圈套,這種擔憂當然也有。把那兩個毫無關係的年輕男女作為交換條件,甚至還扯出「寺原還活著」這樣的大謊,或許都只是為了騙鈴木出現。這是很有可能的。豈止是可能,簡直根本就是這樣。

但鈴木還是覺得,事態不會發展得太過嚴重。只要充分小心,他們還是不能那麼簡單就下手。所以他通過交涉要求對方更換見面地點,不是在公交站,而是在以前經常去的那家咖啡廳。「我只是想跟你談話,你的要求我會盡量滿足。」她平靜地說,「那麼,就在咖啡店。」

槿一家人將鈴木送到門口。「真的回去啦。」看鈴木穿好了鞋,健太郎說。

「回去了?」又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鈴木慌忙朝腿邊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孝次郎已經站在了自己左腿邊,腳上還穿著拖鞋。他拉著鈴木,手伸到了褲子口袋裡。

「那我還來好嗎?」鈴木問道。

而他只是將手放到嘴邊,輕輕說了一句,「不知道。」

啊,是嘛。「啊,對了。剛才你寫的那些東西,如果要寄的話,我可以幫你拿去寄。」鈴木想了起來,隨口說道。

孝次郎搖了搖頭,「我還要寫呢。」他小聲回答。鈴木真想問,你手上到底有多少重複的貼紙啊?

「東京都,文京區。」孝次郎唱歌似的重複著這個地址。

「那麼,再見。」堇說道。

「百忙之中多有打擾。」鈴木應道。

槿還是不說話。鈴木正準備推開房門,堇突然說:「對了,鈴木。」

鈴木感覺像是背後中了槍,抖了一下,轉過身來。

「也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不過,讓我老公開車送你一程吧。」她仍舊露出爽朗的笑容。「哎,」她又對槿說,「你就送送他吧?」

「好啊。」槿竟然出人意料地同意了,「我想了一下,從這裡到車站還是有一定距離的,開車快一點。」

鈴木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為什麼要刻意送我?他有些疑神疑鬼起來,想起了比與子在電話中說過的話,「你也好自為之吧,一個不注意小命可能就不保了。」難道是他覺得不能就這樣放我回去?既然已經被你知道了,就不能讓你活命,他是這樣想的嗎?恐懼爬上了鈴木的脊樑。他讓我坐他的車,該不會是想開到什麼偏僻的地方結果了我吧?一瞬間鈴木心裡湧出許多擔憂。

「你要去什麼地方?」槿站著不動,依舊是那種清澈透明的感覺。鈴木甚至覺得自己的視線都可以穿過他的身體看到背後的台階。

「去品川。」鈴木已經來不及考量照實回答是否妥當,只得和盤托出,「去車站邊的那家咖啡店。」

「如果是那樣,我就送你到品川車站吧。」

「啊,真的不用了。」鈴木慌張地擺著手。

「不用客氣。」槿還是那沉穩而睿智的口氣,好像一陣吹過靜謐森林的風。鈴木終於還是沒能拒絕。

門口停著一輛藍色私家車。鈴木迷迷糊糊地坐到了副駕駛席上。車是什麼時候停在那裡的,車門是什麼時候打開的,自己又是怎麼繫上的安全帶,完全不清楚。他只記得自己邁出了腳步。既沒有人引導,也沒有人在背後推,總之就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上了車。簡直跟出生的時候一樣,鈴木忽然想到。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就出生了,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就來到了這裡。「無論什麼地方,都找不到我存在過的證據。」他又想起了亡妻的話,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確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生,自然而然地就開始了人生的我們,或許真的沒有什麼存在的證據,就跟沒有證據能證明布萊恩•瓊斯曾經是滾石樂隊的成員一樣。

或許,在自己不知道的什麼地方,劇本早已準備好了,自己只不過是在不知不覺中遵循了劇情的安排。這近乎無意識的感覺,難道不正是因為自己是在夢中或者是在幻覺之中嗎?這自然發生的一切都太不自然。

槿動作熟練地發動了車。

車行進途中,鈴木總是擔心槿會突然對自己說:「你的那點小伎倆我其實早知道了。」他不自覺地感到恐懼。雖然通過車窗外的景色可以判斷出,前進的方向確實是品川,可這樣仍舊不能讓他放心。他縮起肩膀,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過了一會兒,鈴木才忽然意識到,這不正是解開自己疑問的好時候嗎?竟然還在走神,鈴木驚嘆著自己的遲鈍。此時車裡只有他們兩人,無疑是確認槿是否就是推手的最佳時機。鈴木下定決心,呼喚著體內所有叫作勇氣的士兵蜂擁而起。就是現在,衝鋒的時候到了。

他轉頭看著右邊的槿。「那個……」看著槿,卻說不出話來。你真的是推手嗎?他無法將這句話問出口。自己似乎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有所察覺,如果再繼續前進,就要跌落懸崖了。接下來,我必須要作為一名「千金」的員工,去跟他們彙報了。我可以向他們報告,你就是推手嗎?鈴木想這樣發問,即便得不到答案,哪怕看看槿的反應也好。可是,他做不到。在這個渾身上下都威風凜凜的敵人面前,自己的那些叫作勇氣的士兵都駐足不前。

「什麼事?」槿開口道。

「健太郎,是個很活潑的孩子啊。」為什麼要換到這個話題上?鈴木自己都想搖頭感嘆。可是,為了找到線索,以孩子這一話題作為切入點或許也不錯。這是為了尋找突破口的迂迴戰術。他這樣告訴自己。

「是嘛。」槿的態度並不明朗。好像不關心,又好像只是在敷衍,「那小子學習不行,足球倒是還不錯。」

「真的踢得很好。」這句話不是恭維,也跟自己此時的猶豫沒關係,而是發自內心。他回味著跟健太郎踢球時的感覺。「如果環境適合,他或許可以在足球這方面大展身手呢。」

「環境適合?」

「啊……」鈴木含糊其詞。爸爸是推手,在這樣的環境下,孩子不可能在足球上有所發展——總不能這樣說吧?「就是自然環境。現在不是鬧溫室效應什麼的嘛。」乾脆破罐子破摔了。

「你覺得孝次郎怎麼樣?」槿繼續著孩子的話題,可看上去並不感興趣。

「很可愛。」鈴木坦率地回答,「像個小動物一樣,不過,他為什麼總是用那麼小的聲音說話呢?」

「那是因為,」開車的槿直視著前方,慢慢說道,「我教過他。」

「教什麼?」

「真正重要的事情,再小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是這樣嗎?」

「那些搞政治的人整天大吼大叫,可人們會聽嗎?」

「他們說的話,當然誰都不會聽。」

「真正有困難的人,發不出那麼大的聲音。」

槿到底想說什麼,鈴木不知道,可他最終也沒能繼續就這個話題問下去。

「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槿朝這邊瞥了一眼。

「沒有……」鈴木感覺整個胃都縮成了一團,「什麼都沒有。」勇氣的士兵已經敗退了。我到底是因自己的懦弱而得救了,還是因為過度神經質而喪失了機會?鈴木看著窗外,木然地想著,默默地長舒了一口氣。

「到了。」大約又過了二十分鐘,槿對鈴木說。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讓鈴木猛地直起身子。他扭頭看了看左右。「是品川車站嗎?」他伸長脖子來回看著,卻沒有看到任何車站的建築物或者鐵軌。

「一直朝前,走到頭就是車站。」駕駛席上的槿用下巴指了指右邊。槿將車停在了一條寬闊馬路的邊上,前方約五十米處可以看到車站。「見面地點是什麼地方?」

「是車站裡的咖啡店。」鈴木說了一遍店名,接著又說,「從這裡走過去就可以,謝謝你。」他向槿道謝。看了一下車裡的鐘,離約好的四點還有差不多十分鐘。

「不好意思啊,還讓你陪健太郎玩。」槿仍舊直視著前方說道。

「哪裡的話。」鈴木解鎖後打開車門。「我很喜歡足球。」他走下車後又說道。槿開始轉動方向盤。車在信號燈處右轉,變得越來越小。

「你,是推手嗎?」這時候問題才終於問出了口,姍姍來遲,令人感慨。

品川車站前的環島廣場總是熙熙攘攘。穿著西裝的上班族和背著大包的遊客行色匆匆地走動著。計程車一輛接著一輛地出現,載上客人之後便立刻駛離。偶爾還會出現一些大型巴士,從上面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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