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

王子為了忍住笑,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從內心噴涌而出的喜悅的笑容根本無法完全掩飾。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歸根結底還是一樣,王子想。雖然他展示威嚴,強調著人生經歷的差距,保持遊刃有餘的態度。但其實他也只不過是那種會因偏執和過度自信而落入陷阱,並且落入陷阱之後仍不願面對事實的人。

剛才的電話,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在東京的醫院裡等候時機的那個男人打來的。他可能想問些什麼事情,要不然就是開始感受到了這一工作的壓力,如坐針氈、迫不及待,所以才打來了電話。電話響十聲,如果王子沒有接就開始做事,這是事先約定好的。而現在,王子沒有接電話。

那個男人有沒有按照約定行動的勇氣,王子不知道。但考慮到自己的人生總是被幸運所眷顧,所以現在那個男人肯定正走向病房,打算對木村涉下殺手。無論人或事都完全遵循自己的期望,這樣的經驗王子已經有過多次。

這都是你的錯哦,王子忍不住想要告訴眼前這個男人。正因為你掏出槍試圖讓自己處於優勢地位,才奪走了你那寶貝孫子的命啊。他覺得這個男人很悲哀,甚至打算考慮一些安慰他的話。另一方面,他開始思考究竟該如何利用這個事實。如果靈活運用,就可以控制住這對夫婦。告訴他們孫子的悲劇,盡情享受男人的悲痛欲絕和女人的茫然自失,然後再刺激他們的負罪意識,剝奪他們的判斷能力,給他們的心套上枷鎖。只要按照自己一直以來的方法去做就可以。可是,還需要一點時間。如果現在就告訴他「你的孫子生命有危險了哦」,那麼男人可能會揮舞著手中的槍,狂躁不堪地給醫院打電話,拼盡全力想辦法拯救孫子。如果打算將這個消息告訴對方,那就要等到可以肯定他們做什麼都為時已晚之後。

「喂,」男人說,「趕快說。要不然不用等你到盛岡,我就會朝你開槍。」

「為什麼?」這高了八度的聲音來自七尾。「為什麼非得做那麼絕?」

「那個……我、真的……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王子竭力裝出一副精神狀態仍處於混亂之中的初中生的樣子。

「老頭子,你到底怎麼看這孩子啊。我是看不出來他在說謊。」在王子眼中,這女人的臉跟已去世的祖母的臉重疊在一起。雖然有些懷念,卻並不感到親切。相反,他有些失望,因為這又是一個好對付的對手。老人都會對孩子滿臉堆笑、和藹可親。這並不是什麼人的道德和使命,而絕對是作為動物的本能。必須保護同一種族內更為嶄新的生命,當初的設計一定是這樣的。「可是,雄一在哪裡呢?在仙台下車了嗎?你說雄一『已經接不了電話了』是什麼意思?」

「在我看來,這傢伙很臭。」男人深深地靠在椅背上,用下巴指了指王子。槍已經放回了外套下背心的槍套里。雖然他們不可能掉以輕心,但至少看上去緊張的氣氛得到了緩和。「好吧,先算了。總之,先給涉那邊打個電話看看吧。走的時候搞得慌慌張張,雖然托繁替我去打探情況了,但他有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呢?也不敢全相信他啊。」

「因為繁不怎麼靠得住嘛。」女人笑道。

他們讓熟人去醫院了。

「那就用剛才那個公用電話打打看吧。」女人說。

不好,王子想。他還想再多拖延些時間。

這時七尾在一旁問道:「你孫子是生病了嗎?」這樣或許可以岔開話題呢,王子十分感謝七尾這個時機剛好的提問。我果然運氣很好。

「他從商場的樓頂上摔了下來。現在還沒有意識,一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男人的語氣很呆板,似乎並沒帶什麼感情。

王子拿手捂著嘴,「是嗎?」他裝出第一次聽說的樣子。「竟然從樓頂上。他當時一定很害怕吧。」王子的內心在無聲地笑。他想起了那孩子從樓頂上摔下去時,那無法理解事態、因茫然的恐懼而感到困惑的表情。

「他現在就跟天照大神藏進了天岩戶石洞時一樣。涉一直睡覺,我們這裡的世界就只有黑暗。再不快點有人來跳個舞,大家一起歡笑著把涉叫回來,那真的就要一片漆黑,再沒比這更糟糕的了。」男人帶著很不愉快的表情回答道。

王子忍住沒笑出來。一片漆黑的只有你們,我可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你孫子是死是活,對這個世界來說根本沒有一丁點影響。王子在內心低語。

「醫生怎麼說?」七尾問道。

「已經沒有其他辦法,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他現在什麼時候醒過來都不算奇怪,但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再醒來。」

「那確實是讓人擔心啊。」七尾小聲道。

男人無聲地笑了笑。「這個小兄弟,你身上竟然沒有氣味,倒是令我很意外啊。惡意的臭味你身上幾乎沒有。從你剛才掏槍的架勢看,應該也是跟我們做著差不多的事。為什麼?你應該也不是剛開始做吧?」

「嗯,怎麼說呢。」七尾也笑了笑,「我只不過是不走運而已。所以,對於那些無端的不幸,我可能比較容易產生共鳴。」

「那個,我早就想問了。」王子繼續岔開話題。為了不讓他們去打電話,他要繼續提問。

「什麼?」男人說道,看上去有些不耐煩,又有些警惕。

「是不是我們這樣的老傢伙也能回答的問題呀?」

「為什麼不可以殺人呢?」這是王子一直在問的問題,也是讓大人們為之一愣,然後嘆息著說出一句「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嘛」之後便無法再繼續解答的問題。

「啊!」這時七尾插了一句。

王子還以為他想到了答案,於是看向旁邊,可七尾卻正對著一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他正看向列車前方。「鈴木來了。」他小聲說。

王子也轉頭去看,只見補習班講師正從過道對面走來。

「誰?」男人再次從背心裡掏出槍,指著七尾。

「是在這列車上偶然碰到的人。啊,也不太熟,只不過聊過幾次。反正,他只是個普通人,也不知道我身上帶著槍,只是個補習班講師。他也擔心這個孩子,於是我們就一起坐在這裡了。」七尾語速稍快地解釋道,「所以他現在才會回到這裡。」

「不可信啊。」男人說,「不是同行嗎?」他握著槍的手更用力了。

「你要是這麼覺得,他來後你朝他開槍就是了。」七尾強硬地說,「不過你會後悔的,那個鈴木先生可是個如假包換的正經人。」

女人朝過道俯過身去,手扶在座位的把手上,往後看了一眼,隨即她又恢複原先的姿勢道:「看上去是個普通人呢。那真的是一張什麼也不知道的臉。而且明顯身上也沒帶武器。感覺只是跑去看看綠色車廂是什麼樣子,偷偷坐到椅子上感受一下之後便回來了的樣子。」

「夫人,您真犀利。」七尾嚴肅地將頭點了兩下。

男人將手和槍一起放進了外套口袋,而槍依然對著七尾。「你只要敢亂動一下,我就開槍。」

話音剛落,鈴木就到了。「哎呀,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鬧了。這是怎麼回事呀?」

女人笑著,眼角的皺紋堆到了一起。「我們在上一站上了車,這位先生怕我們老年人寂寞,就把座位弄成了這樣。」她說謊的時候真是面不改色。

「啊,是這樣啊。」鈴木安靜地點了點頭,「那很好啊。」

「聽說你是學校的老師?」男人發出低沉的聲音。目光很銳利,幾乎沒有眨眼。

「是補習班。要說老師的話也算是老師吧。」

「那正好。你就坐這裡吧,坐老太婆旁邊。」男人讓鈴木坐到自己這一排靠過道的座位,「剛才這孩子問了個可怕的問題。」鈴木剛按他說的坐下,他就開始說話了。是他對鈴木的戒心已經解除了,還是他心口不一,暗地裡正高度警惕著不要錯過任何適合開槍的時機呢?

「什麼問題啊?」鈴木睜大了眼睛。

「他問,為什麼不可以殺人呢?這個問題就讓老師替我好好回答一下吧。」

鈴木被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弄得不知所措,然後看了一眼王子。「是嗎?」他略帶悲傷地垂下眉毛。

王子禁不住想要嘆息。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對方基本上都是這樣的表情,要不然就是紅著臉表示憤慨。「我只是單純地想知道。」王子說。

鈴木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呼出,像是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激動,眉間也仍是悲傷。「該怎麼回答呢,確實叫人為難。」

「果然,很難嗎?」

「或者說,是因為不知道你的真實目的。」鈴木那張臉越看越像老師,王子覺得很不舒服。「首先,」他說,「這只是我的個人意見。」

那不是個人意見的意見又是怎麼樣的呢?王子很想開他的玩笑。

「假如你想去殺人,那麼我就想阻止你。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有人想殺你,我也還是想對那個人說,不可以。」

「為什麼呢?」

「因為人的死——就算不到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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