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蟲

七尾回到了七號車廂的第一排。如果真莉亞的話是真的,那麼箱子的主人就在三號車廂。坐在距離如此之近的車廂里心裡很不安,但仔細想想其實坐在哪裡都一樣,倒不如就簡簡單單地選擇車票上的座位坐下。

他想到了檸檬和蜜柑。他們也在找那隻箱子嗎?七尾覺得自己坐著的座位沉到了地下,天花板也塌了下來,整個人都有種壓抑的感覺。這個二人組既冷漠又危險,不管是精神上還是技巧上都善於暴力行事。他想起了從微微發福的中間人那裡聽來的話。

他原本想將箱子移動到離自己更近的地方,即三號和四號車廂連接處的垃圾箱,但還是放棄了。再次移動的途中有可能會被人發現。現在不去改變箱子的位置才是上策。可以的,會順利的,沒問題。七尾告訴自己。突發事件應該不會再發生了。「真的會是那樣嗎?」內心的自己揶揄般地輕聲低語。一旦要做什麼事的時候就會被捲入意料之外的事件之中,這才是平常的你吧,那個聲音說。從小學在回家的路上被綁架那件事開始,這不就是你人生中無法抵抗的沉重的命運嗎?

他叫住從旁邊經過的售貨推車,對女售貨員說:「我要一瓶橘子汁。」

「賣完啦。平常很少這樣的,這次真的是意外。」

她在解釋,七尾卻呆住了。就知道會是這樣,他真想這樣回答對方。這樣的倒霉他已經習慣了。比如說去買鞋子的時候,喜歡的顏色都會賣完,而剩下的那些都不合腳。在收銀台排隊的時候旁邊的那一列永遠行進得更快,乘電梯的時候發發善心讓老人先進,到自己的時候就會因超重而響鈴。家常便飯啦。

他買了一罐碳酸飲料,付錢。

「就因為你總是這樣惴惴不安畏首畏尾,所以才一年到頭都弄得跟大禍臨頭一樣。」真莉亞曾經這樣說他,「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再沉著一點,慌張的時候就喝喝茶,深呼吸,在手掌上寫寫『人』字或者『薔薇』,讓自己冷靜下來比較好。」

「我之所以總是惴惴不安,並不是因為多疑或者想太多。是過去的經驗告訴我的,因為我的人生太倒霉了。」七尾回答。

打開飲料罐,喝了一口。噼噼啪啪的觸感在嘴裡擴散開來,七尾不小心嗆了一下。

箱子已經藏好了,大宮也馬上就到。只要冷靜行事,雖然終點從上野變成了大宮,但基本可以按計畫完成任務。然後再找到真莉亞抱怨一句「這哪裡是什麼簡單的工作啊」,就結束了。越是糾結,那個不安的自己就越要跑出來。

七尾為了讓自己冷靜,深深地癱坐在座位上。他定了定神,張開左手,打算用右手寫幾個字,就開始用食指寫起了『薔薇』,可是竟然出乎意料地癢,於是便甩了甩手。結果左手就碰到了前面小桌板上的罐子。罐子掉落到地面。可能是因為列車正在行進,罐子發出咕嚕嚕的聲音輕快地滾動著,一直朝車廂前方滾去。七尾連忙站起身追了過去。

原本樂觀地以為它會很快停下,可罐子卻忽左忽右地變換路線,越滾越遠。七尾只得慌慌張張地彎著腰,一邊順著過道前進一邊向乘客道歉。罐子滾過了大半個車廂後終於停了下來,七尾連忙趴到地上將其撿起。他嘆了口氣站起身,腰部卻傳來一陣劇痛。七尾一聲悶哼。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為是什麼敵人,比如說箱子的主人發起了攻擊,瞬間出了一身冷汗,卻忽然聽到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哎呀,對不起啊。」他這才知道,不是。對方是一名矮個女人,她似乎剛好打算從座位上站起來,往前伸出了拐杖,剛好撞在了剛撿到罐子的七尾腰上。可能是撞上的部位不對吧,七尾十分痛苦。

「哎呀!」老太太站到了過道上。她光是自己移動就已經十分費力,所以也沒太關注七尾。「不好意思啊,讓我過去一下。」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便走掉了。

七尾靠在椅背上,撫摸著腰腹部,調整呼吸。這疼痛還不是光靠一時的忍耐就能消去,他只得來回扭動著身體。就在這時,視線跟後面座位上的男人對到了一起。那人與七尾年齡相當,或許稍微年長,穿著西裝,看上去像是個十分認真勤懇的上班族。七尾立刻猜測起對方的身份,看上去是個很擅長認真計算數據的人,比如審計員或稅務所職員。

「沒事吧?」那人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事。」七尾立刻直起身給他看,又是一陣劇痛傳來,差點沒站穩。七尾於是緊急避難似的坐到了男人旁邊的位置上。「稍微有點痛。剛才跟那個人撞上了,就為了撿這個罐子。」

「真倒霉啊。」

「唉,倒霉,是一直在倒霉。」

「你總是這麼不走運嗎?」

七尾看了一眼男人手上拿著的書,好像是導遊書,有很多酒店的圖片。疼痛終於有所緩和,七尾打算站起來,可又不經意間想起了些事情,「比如,」他開始說道,「比如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經被綁架過。」

男人稍微愣了一下。「為什麼突然間說起這個呢?」他輕聲笑了一下,「你家是富豪嗎?」

「怎麼可能!」七尾立刻搖頭,「離富豪還遠著呢。小學的時候,家裡除了體操服之外都不給我買衣服,朋友們玩玩具,我也只有搓著手站在旁邊乾瞪眼的份兒。我可是真的在搓手。那時候,班上有一個很有錢的同學跟我正好相反,什麼都有,零花錢好像總也花不完,漫畫書啊組裝模型啊一大堆。唉,就是『什麼都有』的人啦,一個什麼都有的朋友。這個什麼都有的朋友有一次這樣跟我說:『你家裡那麼窮,選擇足球運動員或者罪犯這兩條路比較好。』」

「哦。」男人模稜兩可地應道,像是在同情那時的七尾,表情都變得悲愴起來,「還有這樣的小孩啊。」

「有啊。除了罪犯和足球運動員就沒有其他路可走,這也太過分了,但是當時的我太老實,心想原來是這樣啊,就兩件事都幹了。」

「兩件?足球和……」男人瞪大了眼睛,頭歪著。

「犯罪。去偷足球是我第一次犯罪。而且,這兩件事我都勤加練習,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它們也確實讓我的人生有所成就,所以,這個什麼都有的朋友其實也算是我的恩人了。」平時話並不多的自己,如今卻跟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聊個不停,七尾覺得有些困惑,對面這個表情沉穩甚至有些缺少生氣的男人,似乎就這樣安靜地吸收了自己所有的話語。「啊,我剛才說什麼來著?」七尾說著,想了起來。「對了,綁架。」還要繼續說嗎?七尾自己都有些意外。

「那個,什麼都有的朋友,好像更容易被綁架呢。」男人說道。

「好眼力!」七尾發出興奮的聲音,「一點沒錯。」他開始繼續了。「我只是被搞錯了。綁匪把我跟那個有錢的小子搞混了。我跟他回家的路是一樣的。而且,那時候因為猜拳輸了,我還替他背著書包。這個什麼都有的朋友連書包的顏色都跟別的學生不一樣,怎麼說呢……」

「特別定製的?」

「是是。應該是有錢人專用款吧。」七尾笑,「所以我就被誤認為是他,給綁了起來,吃了不少苦頭。我都跟他們說了我不是那個什麼都有的朋友,但是沒有人相信。」

「但最終還是得救了吧?」

「是我自己逃出來的。」

綁匪跟那個什麼都有的朋友的父母要贖金,對方並沒有認真對待。自己的兒子就在家裡,那也是理所當然。綁匪們很生氣,開始粗暴地對待七尾。「我都說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綁匪們終於相信了七尾的話,又朝七尾家裡打了個電話,應該是一番重新考慮之後,覺得「只要錢能到手,從哪家來都無所謂」了吧。

「我爸爸對綁匪們說了一句非常義正詞嚴的話。」

「他說了什麼啊?」

「家中無米難為炊。」

「啊?」

「連綁匪們都瞠目結舌,覺得這爸爸也太過分了,但是我卻可以理解。無米難為炊,一點沒錯。就算想要救孩子,也沒有錢去付贖金,這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的事。當時我就明白了,必須要靠自己才可以,所以就跑了。」

記憶的窗口一個接著一個地打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開了又關。從中窺視到的過去的場面,雖已蒙上厚厚的灰塵,卻又具備了某種真實,帶給人一種完全不像是兒時記憶的身臨其境之感。綁匪們的粗心大意、七尾的運動神經和膽量,還有鐵路道口柵欄關閉的時機以及公交到來的時間,這些東西合在一起才救了七尾。直到現在他還記得自己乘坐那輛公交,發車後的安心和想到沒錢買車票時的焦急。總之,雖然只是個小學生,七尾還是成功地靠自己的力量逃脫了。啪嗒,啪嗒,腦海里的窗口一個個地開了。毫無防備就去搜尋記憶,這樣很危險,他剛想到這一點,可是已經晚了,本不該打開的窗戶已然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用那雙渴望的眼睛懇求著「救救我」的少年的臉。

「你怎麼了?」穿西服的男人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七尾的變化,開口問道。

「心理創傷。」七尾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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