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村

木村回想起有關於王子的記憶。

在商場里第一次見到王子的時候,木村以為自己跟這個初中生應該不會再見面了。但是,就好像被一股看不見的磁力所吸引一般,還沒到兩個星期,木村就再次跟王子扯上了關係。

那天木村同樣是和涉在一起。兩人剛把木村的父母送到家附近的地鐵站,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們前一天來到東京,說是為了參加同學會,住在木村家附近的一個小旅館,還帶從幼兒園放學回來的涉去玩具店,哄他說「想要什麼都買給你」。涉是個害羞的孩子,在爺爺的「給你買給你買」攻勢之下顯得不知所措,最終只是拿了一個在店門口發放的氣球便滿足了。「就因為你什麼都不給他買,才把他養成了這樣一個清心寡欲的孩子啊。真可憐。唉,真可憐。」父親表情誇張地嘆著氣,責備木村。

「涉生下來就這樣。」木村解釋道,可他們並不買賬。「她還在的時候,涉明明更天真活潑,也喜歡玩玩具。」他們搬出那個已經離了婚的女人的名字,令人厭煩地說著。「不就是因為你沒用,她才走的嗎。」「才不是。不是告訴過你她自己也欠了很多錢,只能跑路嗎?」「應該是對只會喝酒的你太失望了吧。」「那時候我還沒喝成那樣呢。」木村沒有說謊,在妻子離開之前,雖然性格一樣怠惰,但並不是沒有酒便活不下去。假如那時候也像現在這般喝酒,妻子肯定會因為擔心涉的安危而要求撫養權。

「你就知道喝酒。」

「別給我亂下結論。」

父親的表情變得嚴肅,「光看就知道了。」他說,「聞也聞得出來。」現在回想起來,當木村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就常常如此斷定。光看就知道了,人身上那些惡的部分散發著腐臭,立刻就分辨得出,他時常這樣了不起似的說。在木村看來,這些只是上了年紀的人在倚老賣老,他很不喜歡。那時候經常來家裡做客的繁也常常苦笑著說:「木村先生常常動不動就說,那傢伙真臭,這傢伙也很臭。」

「結果自己還不是一直放屁。」說這話的是母親。

買過玩具之後,一家人又來到設置有很多健身器具的大型公園。木村在長椅上坐下,靜靜地看著涉拉著氣喘吁吁的母親跑向滑梯。他舒了一口氣,覺得這樣不用自己帶著涉玩也很輕鬆,正打算從口袋裡掏出裝有白蘭地的小瓶子,手卻被父親一把抓住了。父親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木村旁邊。

幹什麼啊?木村小聲斥責,父親卻不為所動。一頭白髮看上去很符合老人的年齡,可結實的身體又給人安全感,握力也很強,還不斷加大手上的力氣。木村不得已只好將手從瓶子上拿開,父親這才鬆手道:「你小子是酒精依賴,知不知道?」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

「或許,你現在的情況還只是一隻腳跨在門口,可是如果再這樣下去就鐵定變成酒精依賴症。你知道酒精依賴是什麼樣的癥狀嗎?」說著又猛地將剛才奪走的瓶子遞了過去,木村接下。「大不了就是喜歡酒,喝得很多唄。」

「籠統說是那樣,但既然說是依賴症,那自然就是一種病,跟喜歡酒、酒量大、喝得多是兩碼事。只要喝了一口,就會一直持續地喝下去。這已經不是韌性和耐性的問題了。想戒卻戒不了的才是酒精依賴症。當然這也和體質有關係。這樣的人只要沾上酒就完蛋了。」

「如果是遺傳基因的問題,那爸你不應該也是?啊,難道是媽的遺傳基因?」

「我們不喝酒。為什麼不喝,你知道嗎?因為我們知道酒精依賴症絕對治不好。」

「怎麼可能有治不好的病!」

「人的大腦里啊,據說有種A10神經。」

這喋喋不休的老頭子,上什麼課啊,木村故意裝出挖耳朵的樣子給他看。

「然後有人做了個實驗。實驗用到一種裝置,只要按下按鍵,就可以對A10神經產生刺激。這樣一來,你知道人會怎麼樣嗎?」

「誰知道。」

「人會不停地去按那個按鈕。」

「為什麼?」

「A10神經一旦被刺激,大腦就會產生舒服的感覺。也就是說,只需要按一下按鈕,就可以輕鬆地獲得快感。所以,人就會不停地按下去,跟猩猩無法停止自慰是一個道理。而這個所謂的快感,就跟吃了美味的食物或者完成了一件工作時的成就感差不多。」

「那又怎麼樣?」

「喝酒的時候,這個A10神經會得到刺激。」

「那又怎麼樣?」

「只要喝酒,儘管什麼都不做,卻可以獲得成就感。這多輕鬆,多好啊。輕鬆,又舒服。那麼接下來會怎樣呢?就跟不停地按按鈕一樣,只有不停地喝酒。這樣反覆重複的同時,大腦的形狀就會產生變化。」

「大腦產生變化?」

「到這一步之後就無法回頭了。只要一喝酒,開關就立刻打開。比如說,某個酒精依賴症的人忍了很長時間沒有喝酒,依賴癥狀也沒有了,可以像一個普通人一樣生活。但是,那個人只要哪怕再喝一口,肯定會從那個時候開始又無法停止,因為大腦已經是那個樣子不會改變。這不是忍耐和精神的問題,是大腦已經變成了那樣的構造。看到女人的裸體時,男人的瞳孔會放大。就跟這種反應一樣,是沒有辦法改變的。這就是所謂『依賴症的機制』。」

「還機制呢,少來這些裝模作樣的話了。那又怎麼樣?真要說,白蘭地可是從兩河流域文明時代就有了,是歷史悠久的飲品。」

「是真是假都還沒法證實呢。不管什麼信息都囫圇吞棗地完全相信可是要吃苦頭的。你聽著,控制酒精依賴症唯一的方法就是一直不再碰酒。哪怕只是喝了一口那也就完蛋了。說到底,成就感不應該是靠酒或者藥物去獲得的東西,只有去認真地做事。如果輕輕鬆鬆就能夠獲得快感,人的身體就會生成依賴。」

「生成依賴,聽上去好像也挺裝模作樣。」

「你學學我,只要也去工作就好了。通過勞動得來的成就感是最健全的。」父親說得不容置疑。

「還說什麼工作,你一直不就是個超市裡管倉庫的嘛。」從木村開始記事起,父母就過著幾乎隱居般的生活。雖然在附近的超市有一份工作,可也只是臨時工。樸素地工作,樸素地賺著生活費,木村打心眼裡討厭這樣的人生。

「你別看不起倉庫的工作,那可是管理庫存和訂貨。」父親張大鼻孔,喘著粗氣,「跟我比起來,你根本就沒一個像樣的工作啊。」

「我現在可是勤勤懇懇地在保安公司上班。」

「那確實了不起啊,不好意思。」父親坦率地道歉,「但是,在那之前你的確也沒好好工作嘛。」

「別老把過去的事翻出來啊。你要這樣說,那讀初中的時候每個人不都沒工作?而且在當保安之前,我也有事做。」

「你都做什麼了?」被父親一臉嚴肅地盯著,木村有些心虛了。他做的是從別人那裡接受任務,然後拿起槍,從右往左收割人命的非人道的工作。這些話如果說出來,父親必然會覺得自己也有責任。面對父親的質問,木村險些就要說出口,可還是猶豫了。沒必要告訴年過花甲、人生早已進入下半場的父親這些多餘而又負面的消息。

「反正,也都是些說不出口的事情吧?」

「你又是光看就知道了,是吧?」

「是的。」

「爸要是聽了肯定會暈倒,所以我還是不說了。」

「我告訴你,我年輕的時候也亂來過。」

「不是你那種程度啦。」木村苦笑。再沒有比長者的憶往昔和當年勇更無聊的了。

「總之你小子不要再喝酒。」

「謝謝你還關心我的身體。」

「不是你的身體。是為了涉。你頑強得很,拿腳踩、在地上碾可能都弄不死你。」

「我又不是蟑螂。就算是蟑螂,被腳碾在地上也肯定死了。」木村笑道。

「你聽好了,為了涉,你一定要戒酒。」

「我當然也想為了涉去戒酒啊。」木村說著又開始擰起瓶蓋。

「話音還沒落啊。」父親嘆息道,「我再說一次,治好依賴症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遠地避開。只有戒酒。」

「反正我就是個一身酒臭的人而已。」

父親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木村。「只是酒臭還好。如果連人都開始臭了,一切就完了。」他吸了吸鼻子。

「是是是。」木村將打開了瓶蓋的瓶口放到嘴邊。或許是因為父親剛才的忠告還留在腦海里,他有些猶豫,喝到嘴裡的酒也只有一點點。他體會著大腦被酒精的成分所浸染,然後像一塊被擰過的海綿般變形的感覺,不禁有些汗毛倒豎。

那天,在車站跟父母告別後,木村便帶著涉一起順著來時的路回去。兩人穿過一片老舊的商店街,朝住宅區走去。

「啊,有人在哭哦。爸爸。」正路過一家關了門的加油站旁邊時,涉說道。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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