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傳聞王廳長要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繼任廳長的將是田副廳長。田副廳長自己不透消息,李濟運也不方便打聽。回家過年之前,李濟運去田副廳長辦公室坐了十幾分鐘。他沒話找話,問: 「田廳長回老家過年嗎?」

田副廳長說:「老人都已過去,我好幾年沒回烏柚過年了。」

李濟運說:「我還是要回去,兩邊都有老人。」

他原想閑談幾句,看田副廳長是否有要緊話說。可談的都是無關痛癢的,他便告辭了。

年過得冷清,幾乎沒幾個人上門。李濟運沉住氣不說,舒瑾卻早忍不住了:「怪了,今年!」偶有來拜年的,舒瑾格外客氣。但只要客人一走,舒瑾就會說:「來的都是幾個不中用的人。」

正月初二,毛雲生打電話,說來看看李主任。李濟運覺得奇怪,毛雲生實在犯不著來拜年。毛雲生在烏柚官場說不上得意。朱達雲提拔當宣傳部長了,毛雲生去當政府辦主任,卻只因他資格太老。他給李濟運打過電話,說他當政府辦主任談不上重用,但畢竟比信訪局超脫些。信訪局沒一天好日子過,他實在是不想幹了。

毛雲生提著一個編織袋,進門就說:「鄉里的東西,臘魚、臘肉、臘豆腐。」

李濟運笑道:「毛主任,你客氣什麼呀?」

舒瑾倒了茶上來,說:「毛主任太客氣了。你是濟運的老兄,拜什麼年呀?」

李濟運笑笑,給毛雲生遞煙,問他在哪裡過的年呀?孩子回來了嗎?去了鄉下沒有?都是些客套話。李濟運不想說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雲生卻終於說了:「李主任,我平時不給領導拜年的,今年你這個年我一定要拜。聽說今年沒人給李主任拜年了,我聽了氣憤。」

李濟運仍是不語,舒瑾卻火了,問:「為什麼?他們?」

毛雲生說:「都說李主任馬上要調走,用不上了,哪會來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濟運調走,也是陞官!去坐牢呀?還沒調哩!」

李濟運不想讓這話題繼續下去,就說:「沒人拜年,說明縣委的文件有人聽了,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問:「什麼文件?」

李濟運說:「每年春節之前,縣委都要下個廉潔過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濟運嚴肅起來,說:「舒瑾,你怎麼這樣說話?」

毛雲生勸勸舒瑾,又說:「李主任我最了解,他這人過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訪這幾年,我從沒挨過批評。我這人其實是老油條了,你批評幾句沒關係的。」

李濟運有心逐客,便說:「毛主任,你留下來吃中飯吧,我倆喝幾杯。」

毛雲生看看時間,說:「中飯時間還早哩,我就不打擾了!」

舒瑾說:「毛主任別客氣,坐坐嘛!」

毛雲生不肯再留,執意要走了。李濟運就提了他的編織袋,說:「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氣。」

毛雲生搖頭道:「幾樣鄉里的東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話了。」

李濟運說:「都有,都有。我也沒什麼打發你的,東西你拿回去。」

毛雲生就有些生氣了,說:「李主任,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濟運只好把編織袋放下,同毛雲生握手。毛雲生走了,舒瑾說:「提蛇皮袋拜年,還真少見!」舒瑾喜歡把編織袋叫做蛇皮袋。李濟運不答腔,坐下來換台。電視里都在鑼鼓喧天過春節,很沒有意思。官場上早沒人提蛇皮袋拜年了。會做事的都是年前去辦公室彙報工作,把拜年的禮數盡了。也有上家裡去的,也有年後去辦公室彙報的,但都不會提蛇皮袋子。不過,毛雲生同他並無利益往來,人家上門來坐坐,已經夠意思了。

舒瑾問:「年前有人到你那裡嗎?」

李濟運不想多說,只道:「沒有。」

舒瑾說:「往年可是排隊啊!年前排到年後!」

李濟運卻想老婆真不曉事。

李濟運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賴在床上睡覺。他同朱芝打過幾個長長的電話,他倆在縣裡倒不好怎麼見面。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穩,聽不到她半句牢騷。她在烏金鄉定了個聯繫村,李濟運知道那個村,叫蛇溪村。朱芝說年後去找他幫忙,跑幾十萬塊錢給村裡修路。

他偶爾接到舒瑾電話,說是誰拜年來了。他就在電話里同人家客氣幾句。這些人上門拜年,不僅不會給他帶來安慰,說不定還會給他帶來麻煩。他們多是官場上的失意者,牢騷很多,話也很多。他們到李濟運家拜了年,到外頭去就會張揚,顯得自己如何講義氣,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這些話在外頭傳多了,對他沒有半點好處。他打電話告訴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電話,不要放人進門拜年。可是舒瑾不聽,她說就是要看看誰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電話里吵架,就隨她去了。

李濟運成天迷迷糊糊地睡著,不時會驚醒過來。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個僵局:沒有人給他拜年,他也不給別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給別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場上的人,沒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沒戲了。

李濟運回到家裡,舒瑾拿出一個本子,說: 「都在這上面,不上一萬。」

李濟運接過本子,見上面寫著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個人。他記住了這些名字,就把那頁紙扯下來撕碎了。傻老婆,記什麼名字?有人犯事,從家裡查出送禮單子,可給檢察院省了好多事。

離上班還有兩天,李濟運打了田副廳長電話:「田廳長,新年好!我想來拜個年,晚上在家嗎?」

田副廳長問:「你回來了?」

李濟運說:「我還要兩天回廳里。」

田副廳長說:「你別講客氣,回來時一起吃個飯吧。」

李濟運說:「很近,我晚上過來!」

早早的吃過晚飯,李濟運叫了朋友的車,專程去給田副廳長拜年。他不叫縣委的車,免得有人閑話。田副廳長見李濟運來了,罵了幾句: 「你小子就是不聽話!專門跑來幹嗎?馬上就上班了嘛!」

李濟運也沒有坐多久,喝了幾口茶就告辭了。他帶了兩瓶水井坊,四條軟中華,一盒冬蟲夏草,禮盒裡還放了一萬塊錢。東西是家裡現成的,錢是李濟運私下攢的。別人送給他家的不到一萬,他送田副廳長也不能超過一萬。只有這麼多工資,給他送錢的人也並不多,賠本買賣他做不起。煙酒之類是別人送的,他轉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點鐘沒到,李濟運就回家了。舒瑾問:「這麼快?」

李濟運說:「不在於坐多久,只看你去不去。」

舒瑾說:「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們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濟運只作沒聽見,進房裡去看兒子。他不喜歡同老婆說官場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來就夠讓人煩了,哪裡還想放在嘴上說!李濟運望著兒子玩,腦子裡又想到別的去了。自己在官場上混了這麼些年,到頭來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時同熊雄吃過一次飯,再也沒有見過面。李濟運打了他的電話,說:「熊書記,您這幾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說:「是的,回去住了幾天。」

李濟運說:「我也不在城裡,去鄉下休息了幾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個鄉下老家,我會三天兩頭跑回去躲著。」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領會。李濟運是說,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鄉下去了,想敘敘都碰不上。熊雄則是說,你躲在鄉下老家很好,用不著同我講客氣。

回到廳里,突然覺得辦公樓有些陌生。原來前幾天下過一場雪,銀杏樹的葉子全部掉光了。平時見過的銀杏多是通直的,樹冠也不會太大。樓前這棵銀杏卻是三根巨干扇形閃開,樹陰足有半個籃球場那麼大。透過枝椏斜橫的大樹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頭一天,大家見面都握手拜年。李濟運去了田副廳長辦公室,進門就拱手:「田廳長,向您拜個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沒有拜過似的。田副廳長請他坐下,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紅包,說:「你小子,也不說說。我差點連禮盒送給別人了。拿回去吧,你沒幾個錢。」

李濟運紅了臉,忙說:「就是個敬意。」

「敬意我領了。快收起來,別人看見了不好。」田副廳長作了臉色。

李濟運忙把紅包扒過來,塞進口袋裡。

田副廳長突然有些動情,說:「濟運,你跟著我這麼多年了,你對我應該了解。不是我倚老賣老,要是在舊社會,我兒子都有你這麼大了。我把你就是當做自己兒子看的。」

李濟運從未聽田副廳長講過這麼親熱的話,幾乎有些不知所措,趕緊說:「濟運也一直視您如父!」

剛上班,天天都是飯局。有同學飯局,有老鄉飯局,也有工作關係的飯局。工作關係的飯局,都是同事們一起去。老鄉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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