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陳美從醫院回來了,人瘦得像剪紙,走路感覺在飄。精神病醫院在漓州,老百姓習慣叫它瘋人院。就像精神病人,人們總叫神經病。李濟運看見她領著兒子,走過銀杏樹下,腰微微躬著。他坐在車裡,想搖下窗戶打招呼,問問星明在醫院如何。可他終於沒有叫朱師傅停車,怕自己下車去的樣子顯得居高臨下。陳美低著頭,也沒有在意身邊的車。

今年冬天風格外大,院子里的銀杏葉比往年都厚。街上也是樟樹葉、梧桐葉,滿地隨風翻卷。李濟運晚上睡在床上,聽窗外寒風呼嘯,總想起小時候的印象。刮這麼大的風,山上必會鋪上厚厚的松茅,黃黃的像金絲。鄉下人一早就會去耙松茅,那是上好的柴火。如今山上都栽了烏柚,早沒有松樹了。往遠些山裡去,倒是有板栗葉和銀杏葉,當柴卻不太好燒。不過現在鄉下人也不再燒柴,早改燒蜂窩煤了。

李運濟那件風衣不抵用,穿上了封存多年的羽絨衣。衣是黑色的,瞥上一眼,有些像警服。他不愛穿,就因太像警服。這幾天,他兩口子正生著悶氣。舒瑾的園長職務到底還是免去了。文件是說同意舒瑾同志辭去園長職務,只是為顧及她的面子。她沒有當初那麼大的火氣,但仍是責怪李濟運沒本事,自己老婆都保護不了。

宋香雲也判了,沒獲死罪,無期徒刑。舒澤光保住了老婆的命,馬上就上省里告狀去了。他不是為老婆鳴冤叫屈,只想替自己討個清白。老婆的罪是明擺著的,他告到哪裡也沒有用。他關了手機,誰也聯繫不上。劉星明大罵舒澤光不是東西,早知道他會胡攪蠻纏,就該殺了他老婆!

馬上就要召開全省經濟工作會議,對所有上訪者務必嚴防死守。可是又傳出消息,賀飛龍要當副縣長了。朱芝問李濟運,真會這麼荒唐嗎?李濟運說不知道,按說賀飛龍公務員都不是,怎麼可能當副縣長呢?但老百姓中間傳得沸沸揚揚,都說真的官匪不分了。李濟運不想打聽這事,只隱約感覺會出麻煩。藥材公司職工告狀從沒斷過,賀飛龍的任何好消息都會激起怨恨。

劉星明在常委會上的一番講話,證明外界傳聞並非空穴來風。他說賀飛龍為代表的一批民營企業家,實實在在就是烏柚縣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他們對縣裡經濟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烏柚縣的賀飛龍,不是多了,而是少了,越多越好。原來倒不是要選舉賀飛龍當副縣長,而是任命幾個貢獻突出的民營企業家為縣長助理。傳到老百姓耳朵里,賀飛龍就成副縣長了。

聽著劉星明的高論,李濟運發了簡訊給朱芝:會出大事!

朱芝回道:袖手旁觀吧。

李濟運卻想自己不可能袖手旁觀,很多矛盾不是暴露在大院門口,就是通過信訪件回到縣裡,他都得過問。跑到省里和北京去上訪的,他還得負責派人勸回來。他想朱芝也不可能袖手旁觀,有些事情會成為網路事件和新聞線索,她這個宣傳部長得做消防員,她這麼說話只是情緒而已。李濟運知道明陽也有情緒,怪劉星明不知息事。

派人把上訪人員從省里和北京弄回來,這事兒叫截訪。截訪離不了軟硬兼施。舒澤光在省里被人勸回來了,到了縣裡就被全天候監控。劉大亮沒有出門,只是寫告狀信。他的信被打回到縣裡,人也就被監控了。藥材公司幾個成頭的人,也被人二十四小時盯著。劉星明叮囑李濟運,省里經濟工作會議期間,不準有一個烏柚人上訪。

李濟運立下軍令狀,便敲破腦袋想主意。他找朱達雲和毛雲生商量,召集信訪辦和公安局開會,把全縣的上訪人員摸了底。信訪本不關公安局的事,但要緊關頭得動用他們,李濟運只得請了周應龍來。周應龍照例是露著白白的牙齒笑,說你李主任有命令誰敢不來呢?

李濟運分析了信訪工作形勢,拿出了基本方案。成立截訪班子,三五個人一組,每組負責盯死一人。這都是老套路,並非李濟運的發明。他也不敢發明新招,怕招來民怨。被選來截訪的幹部,都有滿腹牢騷。可他們端著政府的飯碗,罵著娘也得幹事。

全省經濟工作會議結束後,緊接著要開半天信訪工作會議。信訪會議從來沒有這麼高規格過,要求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參加。烏柚縣將被評為信訪工作先進單位,劉星明要在會議上作個發言。起草發言稿的任務,自然就落在李濟運身上。原來,春節之後省里先開兩會,緊接著就是全國兩會,信訪工作被高度重視起來。

李濟運找朱達雲和毛雲生談了初步意見,告訴他們發言稿應該怎麼寫。他們拿出了初稿,李濟運再來把關。送劉星明改了三次,終於定了稿。單看這個發言稿,似乎信訪就是烏柚縣的中心工作。當然不是事實,縣裡工作千頭萬緒。但人們平常感受最深的,真的就是信訪工作。毛雲生他們不是在大院門口同人吵架,就是派人上省里和北京截訪。

臨去省里開會,突然發現舒澤光和劉大亮不見了。他倆關了手機,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李濟運把負責盯他們的人罵了頓死的,忙去找劉星明彙報。劉星明自然又是發火,吩咐火速派人上省里和北京。北京派去十個人,省里也派了十個人去。他們得盯住上級重要辦公地點,只要他們露面就強行帶回。那些上級重要辦公地點,烏柚領導叫它們敏感地帶。省里還去了輛警車待命,隨時準備運人回來。北京實在太遠了,不然也要派警車去。

李濟運擔心藥材公司那邊再出麻煩,找來賀飛龍商量,說:「飛龍,藥材公司那幾個成頭告狀的,你得破費些。」

「我寧肯助學,寧肯打發叫花子,也不願把錢花在這些刁民身上。他們老是盯著老子不放。」賀飛龍氣乎乎的。

李濟運勸道:「飛龍兄,你目前太打眼了,也是關鍵時刻,得忍且忍。政府講究花錢買穩定,你也得做做姿態。你把他們幾個人請到紫羅蘭去,好好招待一頓,道理說清楚,再打個紅包。人心都是肉長的,工作做得通的。」

賀飛龍說:「他們要是給臉不要臉怎麼辦?」

李濟運說:「你先做工作,個別做不動的,組織上可以出面。」

賀飛龍只得答應了。當天晚上,他就請了客。賀飛龍打李濟運電話,想請他也去吃飯,李濟運推說有重要接待,用得著他的時候再說。他不想隨便就把自己推到前台去,不然上訪人員有事就會找上門來。晚飯後,賀飛龍就打電話報告,直道感謝李主任的金點子,不到兩萬塊錢就把五個人擺平了。李濟運也鬆了一口氣。藥材公司的人會不會再上訪,誰也保證不了,但至少他們最近不會上省里和北京去。能拖則拖,能壓則壓,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李濟運先期到達省城,拜訪了省委、省政府的保衛處和信訪局。省里這些單位的領導很滿意,說只要發現烏柚上訪人員,馬上同李濟運他們聯繫。李濟運此行的目的,就是不能把事情捅到省里領導那裡去。他在省政府迎賓館房間里坐鎮,被派來截訪的同志就像地下工作者,潛伏在敏感地帶隱藏處,密切注視機關大門口。舒澤光和劉大亮,還有別的烏柚老上訪人員,截訪人員通通認得。他們向李濟運訴苦,說吃飯屙屎都沒時間。李濟運安慰他們,不吃不喝也就是幾天,沒出問題給他們發獎金。

省里經濟工作會議開幕那天,仍沒有舒澤光和劉大亮的消息。李濟運的心臟緊巴巴地懸著,生怕突然冒出大事來。他給朱芝打電話,請她把網上看緊些。網上網下會像病毒似的交互感染。朱芝沒好氣,只說儘力吧。她的氣不是沖著李濟運發的,他倆算是心有靈犀。舒澤光和劉大亮的事,烏柚在線時有帖子,都飛快地成了網屍。近段網上說得最多的是賀飛龍,帖子也是隨上隨刪。朱芝說過幾天開宣傳部長會,她也會到省里來。

劉星明找李濟運分析,猜測舒澤光和劉大亮可能進京了。「這個時候倒是寧願他們進京,也不能讓他們在省里鬧。」劉星明說。李濟運卻想他們到哪裡鬧都不好,反正最後得他去擦屁股。李濟運給舒劉二人都發了簡訊,請他們見信迴音。知道他們不會迴音的,李濟運只是抱著幻想而已。

經濟工作會議眼看著結束了,仍沒有舒劉二人的動靜。李濟運心存僥倖,也許不會有事了吧?只要不在會議期間上訪,就算是菩薩保佑了。馬上開信訪工作會,劉星明、明陽和毛雲生參加。李濟運算是沒事了,準備回烏柚去。劉星明不讓他走,說再忙不在這二十四小時。

李濟運自己不走,他也不讓盯梢的人走。他吩咐他們不得鬆懈,照例二十四小時把守敏感地帶。李濟運弄得有些累,開信訪會這天他想睡個懶覺。沒想到九點多鐘,手機響了。原來,舒澤光同劉大亮進入了信訪會議會場,此刻已被武警戰士控制著。李濟運飛快地穿好衣服,匆匆擦了把臉就出門了。他在車上打電話召集各路人馬,叫他們飛快趕到會場碰面,又命警車火速趕到準備運人。正是行車高峰期,路被堵得死死的。李濟運急得不行,卻接到劉星明的電話:「他媽的,老子剛在台上介紹完了信訪工作經驗,他倆就在會場大吵大鬧!」

李濟運說:「劉書記您別著急,您安心開會,我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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