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封王事 第720章 世界觀和方法論

沈復璁已經八十歲了,依舊硬朗,病痛也少,就是兒孫不怎麼成器。

四個兒子全是紈絝,特別是長子和次子,實乃五六十歲的老紈絝!整天聽曲耍樂,還跑去喝花酒,有一次被妓院扣下,到沈家索要積欠嫖資上百兩。

沈復璁總覺得虧欠兒子,他年輕時給人做師爺,接著又被流放西南,哪有時間管教後代?

好在其長孫沈毅,早早拜王陽明為師,二十多歲就中進士。雖然只是三榜末尾進士,但也總算光宗耀祖了,如今在陝西那邊做州同知。

不但如此,王陽明的女兒,也嫁給了沈毅,把輩分搞得有點亂。

「老太爺,老太爺……」貼身丫鬟急匆匆衝進來。

「又是哪個混賬被人扣下了?是喝酒賭錢,還是青樓嫖妓啊?」沈復璁拄著拐杖往外走。他的妻妾都已病故,如今全靠這貼身丫鬟照顧。他已經對兒孫們說了,等自己死後,就給丫鬟許一個好人家。

丫鬟叫做春蘭,跑得氣喘吁吁:「外頭說……說,太師來了。」

沈復璁頓時精神百倍,喜笑顏開道:「淵哥兒來了?快把老夫那件錦袍拿來換上!」

丫鬟說道:「太師剛下船呢,是有人跑到咱們府上報信。」

「那不急,」沈復璁立即端起架子說道,「先服侍老夫把錦袍換上,在此靜待徒兒來拜見恩師。」

沈復璁不但換上一襲錦袍,髮髻也重新梳理了,再穿一雙嶄新的皮靴。大冬天的,北風使勁兒的吹個不停,沈復璁坐在客廳屋檐下,手握拐杖左等右等愈發焦躁。

春蘭勸道:「老太爺,回屋裡生爐子等吧,外面可別把你凍壞了。」

「不冷,不冷,」沈復璁突然回過神來,叮囑說,「快去傳話,把那四個混賬,還有他們生的小混賬,全都給老夫叫回家裡等著!」

沈家的一堆大小混賬,只被尋回來三個,剩下的鬼知道跑哪兒快活去了。

沈復璁雙腳都快被凍僵了,王淵終於派人上門遞拜帖。

周沖走到沈復璁跟前,拱手笑問:「老太爺可還記得在下?」

沈復璁架起老花眼鏡,左看右看,皺眉說:「你是那個……你是那個……」

周衝上前將沈復璁扶住:「老太爺,我是太師府上的管家周沖,是太師在鄉試路上收的親隨。太師進京趕考之前,咱們還見過幾次呢。」

「哦,對對對,」沈復璁終於有了印象,「你那時還是個半大小子,一身機靈勁兒,成天背著把刀跟在淵哥兒屁|股後面。」

周沖說:「太師已在紹興府城落腳,明日拜見陽明公,後天便來拜見老太爺。」

沈復璁笑道:「好,好。」

……

王陽明的兒子叫王正聰,但委實不怎麼聰明,甚至還顯得幾分木訥。

幸好,王正聰雖然連秀才都考不上,但性格非常老實敦厚。他娶了同鄉進士之女李氏,每天服侍於父親左右,就連倒尿壺都親力親為,是紹興府公認的大孝子。

「老爺,太師來了。」管家王祥說道。

王陽明如今疾病纏身,不但肺病經常發作,還伴有一大堆老年病。他剛想說話,就覺喉嚨里有痰,忍不住咳嗽兩聲清嗓子。

王正聰立即把旁邊的痰盂拿來,而且端到父親胸前位置。

王陽明把一口痰吐出,說道:「扶我起來。」

王正聰放下痰盂,攙扶著父親站起來,妻子李氏也過來幫忙。

王陽明雖只晚年得一子一女,且女兒隨夫去了陝西做官。但他的孫子孫女卻有好幾個,長孫王承儒已經十歲了,腦子還算比較聰明,至少考一個秀才是沒問題的。

一家三代往外走,在中庭與王淵一家撞見。

王淵直接跪下磕頭:「學生王淵,拜見恩師!」

妻妾兒女們跟著下跪,齊聲皆呼「陽明公」。只有宋靈兒的稱呼跟王淵一致:「學生宋靈兒,拜見恩師。」

「好,好,都起來!」王陽明老懷大慰,高興之餘又吐了一口濁痰。

兩家人互相介紹,認人就認了好一陣,李氏張羅著擺出零食點心,王正聰卻扶著父親全程憨笑。

王淵心中揣測,很可能是王陽明年輕時服汞治病,導致生下來的兒子腦筋出了問題。

當然,王正聰也不算傻子,就是記憶力比較差,而且反應也有些遲鈍。

中午一起吃飯,下午王陽明把王淵單獨叫去書房。

「二郎受封天竺王了?」王陽明問道。

王淵說道:「為了皇帝安心,為了變法延續,學生必須遠走海外。」

王陽明一聲嘆息:「唉,為難你了。」

王淵笑道:「天竺之地,雖然邦國林立,但只要統一,比大明兩京十五省還大呢。」

什麼叫天竺之地?

就是天竺王打下來的領地!

別說什麼巴基斯坦、尼泊爾、孟加拉,就連阿富汗都在莫卧兒帝國統治之下,王淵將來干翻莫卧兒的時候,自然要把阿富汗也順勢拿下,國土直接跟波斯帝國接壤。

王陽明說道:「語言文字不通,恐怕難以治理。」

王淵說道:「總要讓那裡的人說漢話、寫漢字的,無非流點血而已。」

王陽明說:「此非王道。」

王淵笑道:「武王伐紂,也是流過血的,紂王可不會聽從教化。」

王陽明道:「當王道、霸道兼為之。」

「弟子明白。」王淵說道。

王陽明突然咳嗽兩聲,隨即失笑:「是我多話了。你宰執大明二十載,自然懂得治理國家,我跟你說這些純屬班門弄斧。」

王淵笑著說:「恩師的訓誡,終歸是沒有錯的。」

「哈哈哈哈,你呀,還是那般滑頭……咳咳咳!」王陽明開心大笑,繼而連聲咳嗽,又是一口帶著血絲的濃痰吐出來。

王淵扶著王陽明,手撫其背幫他順氣:「先生莫要激動。」

王陽明清了清嗓子:「老毛病了,不礙事的。這些年改革變法,你做得很好。便是我來做首輔,也肯定比不上你。或者說,自商鞅之後,歷朝變法者皆不及你。」

「先生謬讚了。」王淵說道。

王陽明又說:「你丁憂期間的兩部書稿,我已經拜讀過一部分。內容雖包羅萬象,卻直指天下之根本,比我那套心學道理要強得多。」

王淵笑道:「不敢跟先生相比。」

王陽明擺手:「心學有大弊端,非大毅力、大智慧者,根本無法做到知行合一。心學不泛濫尚可,如今已泛濫開來,濫竽充數者眾矣。其中有多少假道學,其中又有多少禪宗輩,簡直難以計數。這幾年,吾欲統合兩程朱陸等先賢之學,卻發現路子已經走偏了。孔孟之道的真義,就在孔孟之道本身,後人不過是六經注我而已。」

「六經注我又有何錯?」王淵問道。

王陽明說:「程子是『我』,朱子是『我』,陸子是『我』,我還是『我』。但我之『我』,非彼之『我』。心學可以用在我身上,卻無法適用於天下讀書人。就像程朱之『我』,如今已經不堪沿用,只能在國朝之初奏效而已。大明越是興盛,心學就越是危險,恐會變成負手談玄的假學問。你的物理學、經濟學就不一樣,皆為實學,可普適於天下萬民。你在書中,似乎還沒有一個提綱挈領的大道理。你的『道』在哪裡?」

王淵笑著起身,借用王陽明的書桌研墨。

隨即,揮筆寫下兩個關鍵詞:世界觀,方法論。

「你這書法,還是沒有長進啊,」王陽明吐槽一句,微笑道,「細細說來。」

王淵說道:「所謂『世界觀』,便是人們對宇宙、天下、國家、社會、萬事萬物的理解和看法。國人的世界觀,無論儒家道家,皆源自於《周易》。期間又添加進去佛教和歷代異族,如今更是知道大地為一球體。道生陰陽,氣化萬物,敬天法祖,這便是國人最基本的世界觀。」

王陽明瞬間明白:「你的物理學,便是要改變世人的世界觀?」

「然也,」王淵接著解釋,「方法論,就是人如何認識世界、改變世界的方法和理念。心學的世界觀,是『心即理,心外無物』。心學的方法論,是『致良知,知行合一』。」

王陽明問道:「你的呢?」

王淵再次提筆寫下兩個關鍵詞:唯物,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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