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宇文忠沒想到這麼年輕的女孩兒可以說出這麼富有哲理的話來,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由衷地誇獎道:「說得太好了!」

雲珠笑著問:「你喝到哪個階段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咖啡,發現不知不覺之中竟然已經把這杯「人生哲理咖啡」喝得見底了。再看看雲珠的杯子,人家還在從青年向中年過渡呢,看來咖啡不是他那個牛飲式喝法。

他苦笑了一下:「哎呀,我已經把一生都揮霍光了!」

雲珠咯咯笑起來。

他見自己的小幽默有人欣賞,越發上勁:「唉,到了生命的盡頭了。」

「那就回味一下?」他裝模作樣地咂摸著。

雲珠好奇地問:「回味出來沒有?什麼味道?」

「糊鍋巴味。」

「哈哈,什麼糊鍋巴味?」

「澀味。」

「就是一個澀味?」

「嗯,就是一個澀味。」

「怎麼可能呢?從少年到老年,就是一個味道?」

「澀也可以是不同的澀嘛。」

「少年時代?」

「青澀。」

「青年時代呢?」

「羞澀。」

「中年?」

「艱澀。」

「老年呢?」

「苦澀。」

「哈哈,你的一生全都是澀味!」

「說了是糊鍋巴味嘛。」

「不是那個-澀-,是色迷迷的-色-吧?」

「不是,是糊鍋巴的澀。」

「怎麼你的一生會是糊鍋巴味呢?」

「可能是我火候掌握得不好,把一生給燒糊了吧。」

雲珠笑得更歡快了,引得鄰座的人投來好奇的目光。她急忙掩住口,壓低嗓子說:「你太有意思了。」

他滿心歡喜,但裝得不甚明白的樣子:「是嗎?我怎麼有意思了?」

「說不清楚,就是太有意思了。」

「還從來沒人說過我有意思呢。」

「我不相信,難道那些人是瞎子?」

「可能他們不是瞎子,是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沒意思。」

「為什麼你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沒意思呢?」

「因為我不想有意思。」

「你是想有意思就有意思,不想有意思就沒意思的?」

「當然了,誰不是呢?」

「那為什麼我覺得你很有意思呢?」

「一定是因為你很有意思。」

「為什麼?」

「我只有跟有意思的人在一起才會變得有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句話里用了好些個「意思」,把雲珠搞得不好意思起來,盯著自己的咖啡杯不說話了。他藉機大膽地打量她,只見她一側的長髮垂到前面來,但另一側則攏在耳後,有一種不對稱的美。她垂著眼皮,睫毛顯得又濃又長,還帶捲兒,鼻子不算太高,但很端正,嘴唇大概是因為喝咖啡的緣故,濕潤潤的,紅艷欲滴的樣子。他突然覺得血液流動速度快了起來,嚇得不敢看了,也低頭望著自己的咖啡杯。

望了一會兒,他感覺兩隻眼珠不聽使喚地往中間靠,知道不能再望了,再望就要望成鬥雞眼了。這是他以前調皮留下的後遺症,那時不知道誰起的頭,班上突然流行玩鬥雞眼,方法是豎起食指,放在鼻尖下方不遠處,然後兩眼使勁盯著食指,就能把兩隻眼珠都盯得往中間移動,最後就成了鬥雞眼。他那時勤學苦練,終於練成全班第一鬥雞神眼,達到了招之即來、來之能鬥雞的地步,不用豎食指,只要盯著低於眼睛水平線的某個點,就能成功地將兩隻眼珠移到鼻樑邊去。

這會兒好像又快成鬥雞眼了,他急忙抬起眼睛,眨巴了幾下,低聲問:「怎麼又不說話了?」

「你不也沒說話嗎?」

「我是看你不說話,我才沒說了。」

「非說話不可嗎?」

「當然不是非說不可。」

「那你怎麼老問我-怎麼不說話-?」

「我怕你不高興。」

「你怎麼老怕我不高興?」

「我也不知道。」

雲珠又活潑起來:「說什麼呢?我的生活經歷很簡單,幾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是說我媽媽吧。」

他有點兒失望,非常想聽她自己的生活經歷,但怕她真的幾句話就說完了,然後就吆喝著「拜拜」,只好表現出極大興趣:「就說你媽媽,她一定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她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她的生活經歷都可以寫本書了。」

「是嗎?她是幹嗎的?」

「現在?現在她已經退休了,辦了個舞蹈班教小孩子跳舞。」

他聽到「退休」二字,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位頭髮銀白、滿臉皺紋的女性形象,不禁一下想到自己的母親,雖然才五十多歲,但背已經累彎了。他完全想像不出一個比他母親還老的女人怎麼還能教小孩子跳舞,難道是君子動口不動手那種教法?

他心情複雜地感嘆:「你媽媽真不簡單,這麼大年紀了還能跳舞。」

雲珠朗聲笑起來:「這麼大年紀?你知道我媽媽多大年紀?」

「這個可以推算的嘛。你多大?」

「我?你猜!」

「十八?」

「別瞎說了,我十八連高中還沒畢業。」

他開玩笑說:「十八還沒高中畢業?你留級了?」

她很認真地回答說:「不是留級,是重讀。」

「是嗎?」

「嗯,我小時候被我媽送去練芭蕾舞,耽擱了上學。後來人家都勸我媽,說現在跳舞沒出息,就算跳進中央芭蕾舞團去,也是個窮單位,得靠走穴賺錢。而且芭蕾舞演員誰不是一身的傷?還不敢結婚,不敢生小孩兒,一輩子都耽擱了。我媽看我也不像個能跳到中央去的樣子,就狠了狠心,放棄了,但是我的學業就受了影響,比別人晚畢業一年,還沒考上好大學。」

他急忙從這個令人沮喪的話題中逃離:「那我猜你媽媽五十歲?」

「比那還是要大一點兒,我媽很晚才生我。」

他還是不明白,難道五十多接近六十歲的人還跳得動舞?但他不好再問,再問就顯得他不相信雲珠的話了。

雲珠說:「她辦的班可受歡迎呢,B市很多家長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我媽班上學跳舞。我媽教的學生當中,有的得過全省舞蹈比賽的大獎呢。」

「真的?太了不起了。那她年輕的時候一定很會跳舞吧?」

「當然了,她是省歌下來的。」

他不知道省歌是個什麼玩意兒,但相信一定是很大的來頭,很不容易進的那種單位,不然雲珠不會滿臉仰慕的表情,於是冒充內行說:「省歌啊?那很難進的呢。」

「就是啊,不過我媽進省歌還是因為受了名字的牽連,不然的話,她就去總政文工團了。」

「是嗎?怎麼會受名字的牽連?」

「-文革-那會兒嘛,什麼都可以受牽連。我媽在學校就很會跳舞,長得又漂亮,被總政文工團看上了,要招她去跳舞,但填表的時候發現她的名字叫-晏美玲-,就叫她改個名字,說-美玲-這樣的名字不革命,我們中國是反美的,怎麼能叫-美玲-呢?」

「這也太荒唐了吧?」

「就是啊,但那時候就是很荒唐的。」

「你媽媽不肯改名?」

「嗯,所以她就沒去成總政文工團。」

「去省歌也不錯啊。」

「嗯,但是沒有總政文工團名氣大,而且總政是軍隊編製啊,如果我媽去了總政,那她就是軍人了。」

「你媽媽她想當兵?」

「不是想當兵,而是從軍隊轉業到地方,待遇要好很多。」

他好奇地問:「干她這行的還要轉業?」

「一般來講,搞舞蹈的到了一定年齡就得轉業。」

「那倒也是。」

「不過我媽不是因為年齡問題轉業的,而是得罪了領導,被整下來的。」

「是嗎?」

「嗯,她本來是很有前途的,人長得漂亮,舞又跳得好,在團里很出色。但她被省里一個領導的兒子看中了,想娶她,她不肯,組織上怎麼給她做工作她都不答應,那個領導就給她小鞋穿,逼著他們團把她送回原籍,下放到我們B市的紡織廠做了個宣傳幹事。」

他氣憤地說:「這太不公平了!不能告那個領導嗎?」

「上哪兒去告?又沒證據。」

「為什麼你媽媽不願意嫁給那個領導的兒子呢?是因為他不是複姓?」

「不光是因為這個,我媽眼光很高的,一般人都瞧不起。你知道她那時中意的是誰?」

「誰?」

「是一個前蘇聯芭蕾舞演員,我媽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列寧在一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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