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星殺人事件》——時間盡頭與冷酷山莊

呼延雲

「小說包含兩個不同的故事……交互以間錯的章節平行展開,最後,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相互重合、合二為一。這種敘述技巧一般用於神秘故事或科幻小說,像肯·福萊特(Ken Follett)就經常援用類似手法,我想將這一手法用於一部大型的長篇小說……」

上述這段話,摘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段演講,所談正是其名作《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這部獲得谷崎潤一郎文學獎的作品,普羅讀者看到的是唯美,文學青年看到的是孤寂,知識分子看到的是隱喻,而為文學評論界所矚目的,則是採取了純文學長篇小說中罕見的雙線平行敘事結構。

雙線平行敘事在長篇小說中的運用,出現得比較晚。早期的西方文學基本上採用的是單線敘事,雖然也有類似《悲慘世界》《高老頭》《萌芽》這樣多線索推進的作品,但它們往往不是平行並進,嚴格上說只能算是疊加敘事,本質依然是單線的。最早也最為知名的採用雙線平行敘事結構的長篇小說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從開頭的奧布隆斯基家裡「一切都混亂了」之後,安娜和列文這兩個「有心靈的」人物便開始各自展開他們的生活軌道,分別在彼得堡和保持宗法制古風遺習的農村尋求個人幸福的道路,一則以自殺,一則以重生……此後,由於創作難度等原因,這種創作手法於純文學中依然罕見,只在艾特瑪托夫的《一日長於百年》等少數作品中加以運用。

值得一提的是,受到物生有兩、陰陽相和的傳統文化的影響,我國明清傳奇小說和戲曲曾經大量採用雙線平行敘事結構,日本學者田仲一成在《中國戲劇史》中指出,「基於陰陽二元對立的想法,後期的南戲採取一種二元構成的手法」,即是此意,孔尚任的《桃花扇》、高明的《琵琶記》、馮夢龍和凌濛初在「三言二拍」中的部分篇章,都堪稱這方面的代表。

通俗文學方面,雙線平行敘事結構反倒多見,除了前面為村上春樹所提及、近兩年隨著《巨人的隕落》和《聖殿春秋》被引進國內而廣為人知的肯·福萊特之外,在推理小說中,日本作家西村京太郎的《雙曲線的殺人案》、霧舍巧的《二重身宮》、北村薰的《盤上之敵》、綾辻行人的《十角館事件》《鐘錶館事件》和蘇聯作家鮑戈莫洛夫的《涅曼案件》等,也都是採取了雙線或多線平行敘事手法創作出的名篇佳作,箇中原因,必須從推理小說作為一種類型文學,更強調提升閱讀感受的角度加以闡釋。

雙線平行敘事結構的出現,對於文學創作的革命性意義,在於改變了敘事者(作家)的全能視角。

全能視角,即作家凌駕於整部作品之上,全面掌握故事的發展、節奏,人物的行為、心理,從而也就像上帝一樣決定著故事的結局和人物的命運,這樣的敘事方式固然保險和安全,符合絕大部分讀者的閱讀習慣,但對於讀者而言,作家更像是保姆,而不是平等的關係,尤其在熟悉作家的創作風格後,整個閱讀過程變成了一次跟團旅遊,每個景點都是可以預見和預判的,因而也就大大降低了閱讀中的意外性和緊張感。

而雙線平行敘事則不同,它其實是視故事背景和情節的變換而不停轉換視角的混成敘事,以「話分兩頭」的方式將自然的歷時順序調節為共時順序,構成一種並置空間。假如說單線敘事是一趟有起點有終點的城際列車的話,雙線平行敘事更像是從同一甚或不同起點上始發的、行駛於兩條平行軌道上的列車,終點在哪裡並不清楚,甚至到底有沒有終點都未嘗可知。而作者絕無可能一身兼任兩車司機,甚至由於視角不停轉換,連單一線路都無法做到絕對掌控,頂多是一位避免兩列列車過早相遇而發生碰撞的調度員。於是,故事的發展必然充滿偶然性,故事中的人物命運必然更加自由乃至恣睢,不受講述者的主觀操縱。儘管每個讀者都清楚,齊頭並進的這兩趟列車,會在某時某地有一個交集,但到底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交集,也統統都是問號。因此,對於讀者——尤其是更注重閱讀體驗的推理小說讀者而言,雙線平行敘事不僅極大地提升了懸念,削弱了名偵探在小說中代替作者的「全能」形象和作用,而且使一切可以調動和提高閱讀樂趣的元素都因雙線發展而變成了雙份:雙份謀殺、雙份詭計、雙份犯罪……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假如單線敘事的推理小說致力於構建一個難解的不可能犯罪,那麼雙線平行敘事往往還要在此基礎上設置兩個次元的「不可能交會」,親手實現純粹字面意義上的「二次元破壁」並給出合理的解釋,這一切,都對創作者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寫得好是比翼連枝、琴瑟調和,否則就是兄弟鬩牆、同室操戈,難怪村上春樹在談及《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時曾經叫苦不迭:「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連我自己也沒概括這兩個故事將如何融為一體,那種經歷真是刺激,同時也讓我筋疲力盡,我明白自己會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會再去做類似的嘗試了。」

也正因此,原創推理作家青稞創作出《日月星殺人事件》一書,既需要才力,更需要勇氣。

不過,這兩者對於青稞而言,都不成問題。

二〇一六年在《推理世界》雜誌發表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推理作家的逆襲》,入圍第三屆華文推理大獎賽;二〇一七年以長篇小說《巴別塔之夢》第一次參加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即入圍決選;二〇一八年在新星出版社推出《鐘塔殺人事件》,標誌著九零後正式登上原創推理的歷史舞台……僅僅三年時間,青稞以令人眼花繚亂的三級跳,成為原創推理界最令人矚目的新星,他在作品中表現出的天馬行空的詭計設定和蹙金結繡的嚴密邏輯,就連像我這樣浸淫推理小說多年的「老寫手」都驚嘆不已,如果我們再關注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大部分作家最旺盛的創作年齡是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就可以知道對於年僅二十幾歲的青稞而言,真可以用鵬霄萬里、前途無量來形容。

因此,青稞有能力也有責任攀一些少有人登的山、辟一些少有人走的徑;因此,青稞寫出《日月星殺人事件》這樣一部原創推理罕見的雙線平行敘事推理小說,實屬必然,亦勢在必行。

著名推理小說作家界楠在住所中遇害,去世前他收到一封神秘的請柬,上面邀請他去一個名叫日月山莊的地方做客——「如有不去,後果自知」。在系列作中承擔偵探與助手角色的陳默思和陸宇看到請柬之後,驅車前往日月山莊。

自此,小說鋪開兩條軌道,齊頭並進。一條軌道上,陳默思和陸宇在到達日月山莊後,結識了一群身份複雜、動因不明的奇朋怪友,他們每每提及十年前在山莊里的一次天文愛好者聚會,都欲言又止,諱莫如深。就在這時,山莊連續發生三起詭異莫名的雪地密室兇殺案,每一起都萬難破解,而殺人動機似乎與十年前聚會時「自殺」的女神維納斯隱隱相關;另外一條軌道上,昔日重現,以太陽系中七大行星的名字命名的七位天文愛好者齊聚日月山莊,看似團結友愛、親密無間的他們卻各自有著不為人知的慾念與秘密,正是這些慾念和秘密讓日月山莊漸漸籠罩上一層殺意,而他們之中的女神維納斯突然陳屍密室,儘管被警方鑒定為「自殺」,但其中似乎有著令人不寒而慄的真相……

與《巴別塔之夢》和《鐘塔殺人事件》相比,《日月星殺人事件》承繼了青稞一如既往的創作風格:層出不窮猶如狂風暴雨一般的不可能犯罪、一絲不苟宛若排兵布陣般的邏輯推演,北山猛邦式的新奇立意和安東尼·伯克萊式的多重解答,還有作為理科出身的推理作家賦予作品的知識性——且不論設計和驗證詭計時運用的物理和數學知識,單單貫穿始終的天文學內容就足以媲美一本天文學科普著作……不過,僅僅是這樣,該書不過是一部中規中矩的系列作品,而《日月星殺人事件》能夠跳出窠臼,別具特色,恰恰在於它通過雙線平行敘事的手法,使整部作品平添了一層哲學的意味。

如果把《日月星殺人事件》中的兩條軌道詳加剖析,不妨視作「冷酷山莊」與「時間盡頭」。陸宇和陳默思所前往的是「異乎尋常的寒冷」「比山外低了不止七八度」的「冷酷山莊」,這座外形規則、外表漆黑的建築,具有「將一個活生生的人給吞了進去,一切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有的只是無盡的冷寂」的恐怖能力,而接連三具雪地上的詭異陳屍,更讓它彷彿一頭齒如寒鋒、爪似冰刃的噬人猛獸;另一條軌道上,天文愛好者們的集聚,則是具有巨大悲愴意義的「時間盡頭」,在那裡,一切時間和空間都是扭曲的、變形的、裂解的、失序的,墨丘利和瑪爾斯對天文學的講解愈是詳細,愈是窮究古今,就愈是以某種內在的荒謬感加深了這種時空扭曲的隱喻。而兩條軌道交集的一刻,竟呈現出了奇異的質感,那就是「冷酷山莊」和「時間盡頭」發生了置換,日月山莊內的三起謀殺恰是時空扭曲的盡頭,而昔日重現的維納斯之死恰是荒謬命運的冷酷……假如說絕大部分雙線平行敘事結構的推理小說,交集即是「併入正軌」、解開謎題的話,《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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