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四十六章

麥肯德里克太太七十多歲,瘦削的身材,長鼻樑,灰白的頭髮向後梳著。她的桌子上有一台電腦,左首邊與眼睛平齊的地方有個架子,架子上放著速記本,右首邊的桌子上擺著兩排小容器,裡面裝著曲別針、U形針、鉛筆、訂書機、打孔器和封蠟。

「如果她現在沒有訪客,」凱辛說,「我只需要幾分鐘時間。」

「公司要求訪客登記預約。」她說,頭也沒抬一下,兀自敲著鍵盤。

凱辛環顧這個昏暗的房間,牆上的畫風格陰鬱。海灣旁被獵捕的牡鹿、孤獨的瀑布和在峽谷里吃草的多毛高地牛。他完全沒有等待的耐心。

「我不是訪客,」他說,「我是警察,請艾迪森太太來決定要不要見我,你不介意吧?」

敲鍵盤的手停了下來,灰色的眼睛看向凱辛:「麻煩您再說一遍。」

塞西莉·艾迪森出現在麥肯德里克太太身後,「你們這是在幹嗎?」她說,「進來吧,喬。」

凱辛跟著塞西莉走進她的辦公室,她走到壁爐邊,靠在小書櫥上,調整了一下身體,書櫥有些硬,她只好輕輕倚著。「坐下,」她示意凱辛,「有什麼問題嗎?」

他把付款記錄遞給她:「我圈起來的那些。」

塞西莉睜大眼睛從上到下瀏覽了一遍,她皺了皺眉頭:「這裡大多數是薪水,這一條我想是賽馬俱樂部的會費,這個是墨爾本俱樂部的,每年都在漲價。信用卡賬單,最近少了,過去特別多。這個……哦,對了,北墨爾本那處房子的稅費,伍德街,也是每年都在漲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一直留著,道德陪伴公司用過那個地方,當時是我做的付款。」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是一個禮堂,我猜。一開始他們是在那裡舉辦音樂會、音樂劇、舞台劇的,那裡以前是道德陪伴公司的總部。」

塞西莉開始找她的香煙,今天很快就找到了,在一個手包里。她從裡面拿出一根,找到她的朗森打火機,一下就打著了。她猛地吸了一口,一小截煙化作灰燼,嗆得她一陣咳嗽。

「跟我說說道德陪伴這個公司吧。」凱辛說。

「這從何說起呢,錢是安德魯·比查姆給的,你能明白不?」

「不太明白。」

「安德魯的祖父一度擁有半個聖基爾達,比查姆家族是那座城市的領主,在全國範圍內都有產業,漢密爾頓那邊也有巨額財產。現在分家了,分成四五份,他們中有皇室成員、英國精英階層、爵士和貴族們,他們打馬球。」

塞西莉看了看她的香煙,翻手攤開手掌,手心朝上。

「比查姆家族都是在英國受的教育,」她說,「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墨爾本語法學校不行,墨爾本大學也不在考慮範圍內。安德魯一輩子沒有做過一天工作,可我必須強調的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贏得過一個軍功十字勳章。後來他跟一個叫麥卡琴的女孩結了婚,那個女孩跟他一樣家境富有,但年紀只有他一半大。她在霍桑(Hawthorn)的宅邸上吊自殺了,就在那天比查姆中了風,身體偏癱,瘸了一條腿,一條胳膊也廢了。最後,他又娶了醫院的一位護士,當然,那中間間隔了很長一段時間。」

凱辛覺得他能理解與醫院護士結婚這種事情。

塞西莉望向窗外。「護士們就像降臨人間的天使,撫慰你的創傷,緩解你的苦痛,」她說,「我還記得自己生病那次,當我從醫院醒來,還以為自己到了火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穿著白衣的天使……」

沉默。

「艾迪森太太,我們還是繼續聊一聊道德陪伴公司。」凱辛說。

「好的。拉斐爾·莫里森,聽說過他嗎?」

「沒有。」

「他以前是個轟炸機飛行員,轟炸過德國人,在漢堡的德累斯頓,你知道嗎,那裡都是女人和孩子,還有老人,並沒有多少士兵,轟炸那兒就跟轟炸蟻巢似的。複員回家以後,他就產生了幻覺,認為自己受到了神的啟示。開始教育年輕人不要犯同樣的錯誤,提出新世界之類的宗教理論,說要提升人們的道德,然後創建了道德陪伴。」

塞西莉打了個哈欠,抬手用指尖象徵性地擋了擋嘴:「不知怎的,安德魯·比查姆從喬克·卡梅隆那裡聽說了道德陪伴,他們是老戰友。喬克把安德魯和莫里森介紹給了老布戈尼,他之所以感興趣是因為他年長的幾個兒子都死了,這也是為什麼營地會設在這裡,在布戈尼家族的地產上。五十年代末,我在那家公司工作。」

「這裡我有點沒聽懂,喬克·卡梅隆是誰?」

「他是這個公司四十年的主心骨,喬克橫渡萊茵河時受了傷,到這裡來療養。」

塞西莉盯著凱辛看了很久。「你看上去有點像查爾斯·布戈尼年輕的時候。」她說。

「咱們接著聊道德陪伴營地。」

「喬克的家人都非常可愛,」她說,「那是在1967年,我見過他們。那時我們一起乘坐達尼丁星號去英格蘭。我永遠也忘不了船上的那些服務員,他們都是男同性戀。他們沿著窄過道走過來,在我們家哈利身上蹭來蹭去,但是我跟你說,他從頭到尾沒給他們一點好臉色。」

凱辛扭頭看向別處,有些尷尬:「還有個問題,聽說傑米·布戈尼是在塔斯馬尼亞溺水而亡的。」

「那又是一樁家族悲劇,」她有氣無力地說,「先是他媽媽,那麼年輕就死了。」

「她怎麼了?」

「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醫生說是受了安眠藥的影響,鎮靜劑,可能是鎮靜劑,我記不太清了。就在道德陪伴童子軍營地失火的那天晚上,雙重悲劇。」

「所以說,布戈尼把他的繼女和繼子撫養長大了?」

「嗯,說撫養長大也不是很恰當,艾瑞卡當時在墨爾本上學,傑米十二歲之前也一直有自己的家庭老師,我想。」

「後來呢?」

「在墨爾本的學校,我猜他們只有假期才回家,我也不知道。」

凱辛道了謝,轉身走出事務所。冰冷的冬雨匯入樓台排水管傾瀉而下,幾乎衝到了下方的商店門口,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牆根行人的鞋子。這個季節的街區本不熱鬧,此刻更加冷清。他開車到了警局,達夫的傳真放在他的桌子上,他開始閱讀。

電話響了,他聽到韋克斯勒禮貌地接警。

「老闆,幫我照看十來分鐘好嗎?」韋克斯勒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超市有扒手。」

「我得向工會討個說法。」凱辛說,「我正在休假,可每次來這兒都會被剝削。」

他正讀到第六頁,韋克斯勒回來了,看上去很高興。「多耽擱了一會兒,老闆。」他說,「這個女人,她不知道車上的兩個小孩把巧克力和一些其他東西都揣進他們的皮夾克里了。店主對她很兇,就好像她是個……」

「這裡有個瘡是嗎?」凱辛說,他想不起她的名字,只是隱約記得那女人嘴角處有個瘡。

韋克斯勒眨了眨眼:「是的,有點像小水皰,沒錯。」

想起名字來了:「叫賈丁什麼?」

韋克斯勒瞪大了眼睛:「賈丁·雷德。」

「賈丁把鎮上的超市都得罪光了,從現在開始她得去克羅馬迪購物了。」

韋克斯勒的眼睛眨個不停:「我弄錯了,是嗎,老闆?」

「怎麼說呢,」凱辛說,「賈丁應該有很多問題,但也許並不包括在商店裡順手牽羊。」

他離開警局,在報刊亭買了份報紙,沒跟任何人閑話,一路走到了都柏林咖啡廳。兩個短髮的老婦人在櫃檯前付錢,她們朝他點頭微笑,或許她們曾在遊行隊伍里或是在電視上見過他,也許二者兼而有之。

里昂感謝了她們的惠顧,關上門以後,他說:「看來,由於幼童與老人遊行所造成的心理創傷,你現在已經退休了。期待那種領取傷殘撫恤金的生活嗎?」

「一杯黑咖啡,大杯的,濃的。」

站在咖啡機前,里昂說:「那段採訪里,說你和鮑比·沃爾什在學校是密友。」

「肯梅爾小學,我們倆都有幸畢業了。」

「後來一起去了克羅馬迪中學,你們兩個?」

「鮑比後來去了悉尼。」

「看來你會把票投給你在學校的另一個玩得開的朋友,3P的海倫。」

「什麼的?」

「3P,三人行。」看上去,里昂對自己在奶昔上的創意頗為滿意,「你可以在警察手冊里查到這個詞,在昆士蘭這應該屬於犯罪。她在克羅馬迪支持鮑比的全能黨派?」

「你在哪兒看到的?」

「當地的破報紙,我這兒有。」

里昂找到一份報紙,打開了那一頁,上面有一張海倫·卡斯爾曼的小照片,措辭並不友好,標題如是寫道:

支持新政黨的律師

「你有沒有想過,」里昂靠在櫃檯上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們的生活就像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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