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四十章

陽光又重新回到這個冰冷的世界,西風送來了陣陣冷雨,石榴籽般大小的冰雹從空中砸了下來。

凱辛不關心天氣怎樣,他的心情糟透了,天氣根本不在他煩惱的範圍之內,他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懲罰。他帶上兩條狗去海邊,頂著刺骨的寒風走向石溪咀,空中沒有一顆沙礫,沙丘都被雨水浸透了,平日里隨風飛沙的海灘,此刻更像一塊肌理緊緻的皮膚。

今天的石溪咀,水量明顯增多,入海口也拓寬了不少,手指形狀的沙地全被淹沒了。溪水另一側,有個穿著舊雨衣、戴了頂棒球帽的男人,正用一根單薄的釣竿釣魚,他把釣索拋向小溪與海水交匯的地方,不緊不慢地收著線。一隻棕色的小狗趴在他的腳邊,看見凱辛和獵犬,小東西立刻爬起來衝到小溪旁朝這邊狂吠,僵直的四肢攢足了勁兒支撐著身體,伴隨著聲聲嘶啞的吼叫,身體似乎從地面直直地浮了起來。

獵犬們靜靜地站在一起,前爪伸進了水裡,冷靜地打量著對面這隻叫囂的動物,它們緩緩搖動著自己的尾巴,像兩個饒有興緻的科考隊員。

凱辛向那人揮手,那人從魚竿上鬆開一隻手揮了揮回應著,幾乎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鼻子和下巴——但是凱辛從碼頭這麼遠的地方還是認出了他,他是個勤雜工,平時為老人、體弱多病,或是失去勞動力的人做些雜務,比如更換水龍頭和保險絲、修補排水溝、疏通下水道之類的工作。怎麼會這樣?他心裡想,為什麼從這麼遠的地方還能認出一個人來?為什麼即便在擁擠的人群中也能感覺到某個人的存在?為什麼能在開門的一瞬間就知道某人不在外面?

他一時興起,決定向左轉,沿著小溪,穿過沙丘灌木叢。獵狗對此表現得極為興奮,它們歡快地從他身邊擦過,衝到了前面,找到了一條行人經年累月踩出來的小路。陸地漸漸上升,小溪很快就被甩在小路下方几米遠的地方了,從高處看去,溪水如清澈透明的玻璃,淺灣處嬉戲的小魚在陽光下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他們向前走了約十分鐘,這條小路便繞開小溪,進入了一片如巨浪般起伏的沙丘地帶。站在最高的沙丘上,海岸平原盡收眼底。凱辛可以看到向右方蜿蜒而去的小溪,遠處的高速公路上有一輛卡車,視線所達更遠的地方,一條深色的細線歪歪扭扭地爬向山頂,那是通往布戈尼莊園的公路。

莊園下面,有條小路彎曲而過,拐向幾公頃的空地,消失在灌木叢中,繼而又蜿蜒著繞了回來。它途經一座沒有屋頂的建築,繞過其他一些建築的遺迹,一根逐漸變細的煙囪矗立在廢墟中,像磚砌的黑色拳頭豎起的中指。

獵狗們先於凱辛抵達那裡,它們停下來,觀察著這個地方,尾巴謹慎地收斂著。它們回頭看了看他,得到准許信號後,立刻發足狂奔了出去,沖向那一堆磚頭瓦礫。幾隻兔子受了驚嚇四下逃竄,獵狗卻有些茫然無措,不知該去追哪一隻。

凱辛走到那片建築的邊緣,站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左邊的平地曾經是一個球場,現在只剩下了三根埋在深草里的橄欖球柱,油漆早已脫落凈盡,袒露在外的木柱也已風化發白。他仔細傾聽著風拂過廢墟時發出的聲音——那是一種敲打聲,像從枯乾的硬木上拉出釘子時的吱吱作響,還有多變的低沉風吟。

他走到那個沒有屋頂的木結構建築里,它有四個房間,中間是一條過道,透過一個窗框看進去,是個在火災中淪為焦土繼而又被人洗劫一空的廢墟,被封存在靜謐的時光里。有人在裸露的泥土上大便,看得出來那裡曾經覆蓋過華麗的地板。約五十米遠的地方,立著一個沒怎麼受損的煙囪,他穿過空地,繞到朝向公路的那一側。這裡原本是個廚房,有兩個磚砌的大灶,經歷火災的洗劫後,現在只留下了兩個大凹槽,中間有個爐子,爐膛口的鑄鐵爐門生了銹,從鉸鏈上脫落了下來。

獵狗們在廢墟里東奔西跑,到處都是兔子的氣味,弄得它們很混亂,不知道該往哪兒追。可兔子們早已不見了,安全地藏身在破碎的磚塊和生鏽的瓦楞鐵板下面。廚房後面,隔著一大片碎裂的混凝土地磚,凱辛發現草地里橫著一個長條形建築的磚砌地基,有兩個房間那麼寬,頂層的磚塊都被熏黑了。他走進那片地基,不小心被燒焦的地板托梁絆了一下。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那場大火之後一切都化為烏有了,童子軍營地也成了歷史。

他想起了塞西莉·艾迪森的話。

凱辛吹了聲口哨,一個歡快的聲音在這個凄涼的地方響起,獵狗們的身影很快出現了,有什麼東西把它們的嘴連在了一起,它倆都咬著不鬆口。他示意它們坐下,接過它們嘴裡的那個東西。

那是一條皮腰帶,又皺又硬,是根男孩的腰帶,長度僅能環繞一個橄欖球。凱辛撿起它,從那銹跡斑斑的扣子上,他能辨認出一朵鳶尾花和部分字跡:B Prepa。

時刻準備著(Be Prepared),這是一條童子軍的腰帶。

他抬起手臂想要扔掉它,但最終並沒有那麼做。穿過雜草叢生的運動場,他把這個又小又硬的腰帶繞在一根門柱上,扣好扣子,任它向下滑進草叢深處。

站在最高的沙丘上,凱辛回望那片廢墟。風搖動門柱,輕撫著如海浪般起伏的野草,高速公路上傳來卡車的喇叭聲,聽上去有種莫名的寂寥,像夜間獨行的旅人。他喚上獵狗,繼續前行。

他們開車行駛在冷清的公路上,朝著回家的方向。路過一片埋在密林深處的房屋,新鮮樹木燃燒的濃煙從煙囪里冒出來,大肆環剝林木樹皮製作廉價乾柴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

他想到了布戈尼。如果沒有驚人的運氣,恐怕永遠也無從知曉是誰襲擊了他,謀殺了他。而那些男孩怕是要一直承擔這個罪名,永難昭雪了。這對他們的家庭,對整個土著居民區,甚至對像伯恩和他的孩子這樣的人來說,都會造成長久的困擾。布戈尼的死成了各個地區種族歧視者的彈藥。

你們乾死了兩個土著黑鬼,可惜沒把那一整車的垃圾都撞死。

德里·卡拉漢的大多數顧客都會對他的言辭表示高度贊同。

別再執著了,他想,聽維拉尼的,別管這個案子了。

雷布在背風處等待,聽到車聲,他叼著煙走了過來,凱辛從車裡出來,放狗下車。雷布彎腰伸出手,掌心向上喚狗過來,狗聽話地朝他走過去,沒像平常那樣蹦躂,而是渾身都在搖擺著,大獻殷勤。

「對了,」他說,「你今天是要進城嗎?」

「是的。」凱辛說,他當下決定進城一趟,「你吃過飯了?」

「沒有,我剛剛從奶牛場那邊過來。」

「那我們出去吃,等我十分鐘,我先去沖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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