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三十九章

他們繼續修復那座房子,到了擠牛奶的時間,第一道門廊已經砌到了窗檯高度。

「照片里是石頭窗檯。」雷布說,「門楣也是石頭做的,看起來是那樣,這裡有扇很大的門。」

「我會找伯恩談談石頭的事情,」凱辛說,「很可能一開始就是被他偷走了。」

雷布走了,凱辛自己又在花園裡幹了一小時,然後帶著狗在陰冷的黃昏中散了一會兒步。這一晚,他的身體只是偶爾感到刺痛,他覺得精疲力竭,卻並不痛苦。他喂完狗,洗了澡,生起爐火,開了一瓶啤酒,又燒水煮了碗面。

雷布敲門走了進來,狗立刻親熱地撲了上去。

「有勘測員在那邊丈量土地。」他說,半邊身子隱沒在陰影里,使他看上去有幾分可怖,「在柵欄那邊的兩個傢伙,我去擠牛奶的時候看到的。」

「她不甘心。」凱辛說,「不過那也只是在浪費錢,是房產經紀人的問題,她應該去調查他。我煮的面快好了,要來點不?」

「我跟老爺子一起吃過了,他有些孤獨,不過他不希望你去探望他。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孤獨,脾氣犟得很,被鱷魚咬著腿都不會吭一聲,我估計。」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關於房子的事情……」

「什麼?」

「我們一起干到你自己知道接下來怎麼繼續為止。」雷布說。這是意料之中的,凱辛感到一陣若有所失的苦澀。「那什麼。」他說,「是不是因為之前我說你流浪漢的事?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不是。」雷布幽幽地說,「我是一個流浪漢,流浪漢註定要流浪,我們就像鯊魚一樣。金槍魚,我們更像金槍魚。」

「老爺子會想你的。」

凱辛知道,他說的其實是他自己。

雷布低下頭,寵溺地摸了摸腳邊兩個毛茸茸的狗腦袋,並沒有看向凱辛:「是啊,不過,一切都會過去的,他會找到別人代替我的。晚安啦!」

凱辛坐在電視機前吃晚飯,狗在沙發上,像獵豹一樣懶洋洋地趴著,兩條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相對繞著。他給爐火添了柴,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坐下來陷入沉思。

邁克爾這個變態,媽媽知道邁克爾是個怪胎嗎?雙性戀,他是雙性戀。她一定是知道的,女人什麼都知道。邁克爾是怎樣又有什麼關係?文森蒂亞·劉易斯還是個女同性戀呢,就是那位把她父親的CD送給他的護士。如果有機會,他也許會娶了她,懷著對生活的希望,可又能希望什麼呢?男人能為婚姻貢獻什麼?他們到死都還像個渴望母愛的孩子。

米克·凱辛在壺口崖溺亡了。自殺,這個表述總讓人覺得有點驚悚。

自殺,這是一種終極的自主選擇——選擇沒入寂靜,選擇歸於永夜,在光明永不再降臨的黑暗中沉睡,看不見充滿希望的黎明,聽不到歡快的鳥鳴,再也嗅不到咸澀的海風。

米克·凱辛和邁克爾都做出了那樣的選擇。

不該想這些東西的。

他爸爸一直很愛笑,即便是在他說了一些嚴肅的、責罵的話之後,他仍會講一些有趣的事情並為之大笑。

為什麼他媽媽還要說那是一個意外呢?她對邁克爾說,她會告訴他關於他父親自殺的事,但過了這麼長時間,她還是做不到。她可能已經改變了對那件事的看法,西比爾已經學會了如何操縱自己的現實,她無須再容忍那些令人不堪忍受的片段。

但為什麼其他人也沒有告訴他?出事以後他就住到了道格家,他們都知道,但從沒有人說過一個字,他的父親再未被提起過。孩子們一定已經被叮囑過不許談論米克·凱辛,從沒有人提過「自殺」這個詞。

早些時候,在醫院裡,在他不知時間為何物的日子裡,文森蒂亞坐在他旁邊,牽著他的手,手指沿著他的手臂向手肘滑動,她有著長長的手指和剪短的指甲。

凱辛家族有自殺基因,此前到底有多少個姓凱辛的自殺了?但他們都完成了家族基因的傳承,創造出了下一代帶有抑鬱基因的凱辛。

邁克爾沒有那麼做,他徹底終結了抑鬱的血脈。

我也一樣,凱辛想,我是另一個終結。

但他並不是,當他看到那男孩從學校門口走出來的那一天,毫無疑問,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那張長長的臉,長長的鼻子,午夜般的黑髮,還有下巴上的小凹陷。

他兒子也攜帶著那種基因,他應該告訴薇姬,她有權知道。

胡思亂想。他才不抑鬱,也許有時會情緒低落,但也僅此而已。那種感覺已經過去了,隨著那些反胃的、痛苦的感覺,以及那幽靈般的凝結畫面越來越少地造訪,直至不再出現,一切都過去了。雷·薩里斯的事情發生之前,他一直很好。現在他是一個從事故中恢複了的人,一次謀殺襲擊,來自一個該死的瘋子的致命襲擊。

雷·薩里斯。後來,在醫院裡,他開始逐漸看清自己對他到底有多執著。薩里斯不是一個普通的殺手,薩里斯在機場附近的小屋裡燒死了兩個人,兩個克羅埃西亞籍毒販,他先是百般折磨他們,然後把他們活活燒死了。花了五年多的時間調查取證,才有足夠的證據指控他。

然後,薩里斯竟消失了。

此刻的雷在哪裡?他在做什麼?是不是在昆士蘭州某處裝有安防大門的運河莊園里喝著酒?包括運河裡的船在內,整個地方的財產都屬於毒販、白領罪犯、奴隸妓院老闆和房地產掮客。

雷開著車撞向他們的那一天,他自己也做好死的準備了嗎?他瘋了,但他應該從來沒有想過去死。

凱辛還記得他和沙恩·迪亞布坐在那輛老舊的紅色西格瑪監控車裡,盯著那模糊不清的小屏幕,監視著街道另一端那扇兩米高的大門。

他們的車開始側滑的時候,他並沒有感到恐慌。

他記得自己看見了護欄,看到了四輪驅動汽車的大鼻子。

他沒有看到沿街駛過來的那輛旅行車,後排的安全座椅上坐著幾個孩子,系著安全帶。

越野車司機根本不在意載著孩子的旅行車。

視線緊盯著小屏幕,凱辛看到那輛坦克一樣的越野車從兩米高的門裡沖了出來,然後突然向右急轉。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意識到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那是在他看到雷·薩里斯那張臉的時候。他認識雷·薩里斯,他曾和雷·薩里斯在一個小房間里共度了七小時。

此時,那輛日產途樂越野車已經在幾米開外了。

法證後來估計,越野車撞擊紅色小車的時速超過了六十公里,小車被撞翻了,越野車半騎跨在上面,衝破一道低矮的花園牆,穿過小花園,撞進了房子的飄窗。那房子的客廳里放著一架鋼琴,上面擺著一系列裝在銀色相框里的照片,照片後面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幅色調感傷的桉樹畫。

兩輛裹挾而來的車連那堵牆也撞毀了,房屋的承重結構遭到破壞,屋頂垮下來直接砸在了車子上。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卻又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

旅行車司機說,那輛四輪驅動越野車從廢墟里倒出來之後,穿過房前的花園,直接開走了,後來那輛車在六公里外的一個購物中心停車場被發現。

沙恩·迪亞布死在了那輛被壓扁了的小車裡,雷·薩里斯再也沒有出現過,雷從此人間蒸發了。

凱辛站起身,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他感覺到酒精在自己的體內發揮了作用,音樂,他需要音樂。

他把一張卡拉斯的音樂光碟放進了播放機,回到椅子上坐好。悠揚的女高音緩緩飄飛到高懸的天花板上,又折返了回來,狗開始不安起來,它們抬起頭,又頹然趴下繼續睡,它們懂歌劇,甚至可能還很喜歡歌劇。

他閉上眼睛,該想想別的事情了。

社會上有多少像戴夫·雷布這樣四處飄蕩,情願在人群中做個幽靈的人?今天,他們是有明確身份的勞動力,明天他們就成了隱形人,在地區之間遊盪,穿過國家間的界牆。稅務檔案號碼、醫療保險號碼、駕照、銀行賬戶,這些東西通通都不需要他們用自己的名字,他們是只掙現金的幽靈,他們把錢存在口袋裡或是別人的賬戶里。

戴夫曾有過世俗的身份嗎?比起幽靈,他更像是一個外星人,從一艘宇宙飛船上降落到一個土褐色的牛場上,那裡似乎比最近的城鎮離星星更近。

這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不要太執著,繼續往前走就好。

維拉尼明智的建議。維拉尼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這一點不能忘記,小圈子裡最好的朋友。人這一輩子能有多少個朋友?親屬排除在外,親屬不能算是朋友,那樣看,還真的沒幾個。

凱辛從沒主動交過朋友,也絕不會浪費精力去維持友誼,朋友是什麼?能幫你搬家的人?是能和你一起去酒吧,看橄欖球比賽的人?如果是這樣,那麼伍迪以前還真做到了,他們一起喝過酒,醉到不省人事,一起去看過賽馬,一起打過板球。在雷·薩里斯事件的前一天,他們還在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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